这个人故意拖长尾音,韩文殊听出他意有所指,第一反应便是不幸与政敌狭路相逢。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偶遇。
然而事实却不像她想象的那般顺理成章。回头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僵住,像是见到鬼一般,睁大凤眸,张口结舌,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
像是什么珍藏在心中的东西被打碎,散落一地瓷片,狼藉,凌乱。
那张酷似旧人的脸……
那个人,与她一般,穿着长袍,束起长发,然而却是与他一样精致的五官,那双似凤眸似桃花的眼睛就是她前世日日夜夜甜蜜而又苦涩的梦魇啊……
“是你吗?”
在她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这句问话便已脱口而出,她听着自己的声音,虽然慌乱颤抖着,但是却熟悉的仿佛这个声线已经用了二十八年。
眼前俊朗的男子前一刻还满脸讥笑,仿佛在等着听她如何辩驳,像是在看一场可以让他回味无穷的戏,却不料中途转折,戏中小丑忘记了台词,临时即兴发挥让他心生不满与困惑。
韩文殊像是抓到了一株救命的稻草,恳切而又无助地望着他,然而当她对上他那双带着冰冷神韵的眼眸,虽然五官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他眼中的戏谑与挑逗,却是她从未在刘杰眼中见过的,她所认识的刘杰,眼中只有温柔与宠溺。当她惊悚地发现不过是一场幻梦,又是上天安排的另一个闹剧,她瞬间冷静,平息了心中密密麻麻的失落,定睛看向来人。
只见那人已收起一脸玩味,唇角的讥笑也变成一个不知是失望还是担忧的弧度,他眼色幽黑,愈发深邃地漾着黑暗的气息,只听他突然声音冰冷,像是居高临下的发号施令。
“还能是谁?你希望是谁?”
呵,这样冷澈到没有一丝情绪的声音倒是与他更像了,不过,要是再掺杂三分无奈与一分绝望,就无懈可击了。
刘杰,没想到我死了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注定还要在几千年前的世界里再遇上一个你。
眼前这身着华服之人,与前世那个纠缠她整整十年的男人何其相似?
他满含宠溺的眉眼,他微微上翘的薄唇,他始终如一的温润,一一与眼前的这人重合,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人呢,跨越上千年,只为了制造一场闹剧?
但他终究不是,她认识的刘杰从不会讽刺任何人,从不会居高临下,他总是清润的像是一块能透出掌心温度的白玉。而眼前这人,讥讽而又阴暗。
韩文殊平复掉杂乱的心绪,敛容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冷冰冰道:“阁下耽误这么久,不怕红罗帐中佳人等得不耐烦吗?”
嬴珩见她刚刚还是一副受惊小猫的样子,心中本生了些回护之心,又知她生性傲慢倔强,便未及时上前询问。踌躇间,却见她神情恍惚,声色颤抖地问出“是你吗”这三字,他心头蓦地一冷,收起了恻隐之心。
又听她冷冰冰地说出“红罗纱帐”这样羞辱的话,嬴珩刚刚流露出的一点关怀又被她击碎,一干二净。只道是这人忽冷忽热,变化无常,实是不可理喻!
他压抑着怒气甩了甩袖,上前凑近到韩文殊身边,低下头欺在她耳边,阴测测道:“韩大人仗着朕是微服出宫,便可肆无忌惮得寸进尺了吗?”
☆、柳巷(修)
长安城中最繁华热闹的烟花柳巷,即便是在青天白日下,仍是笙歌曼曼,妙舞翩翩。
深秋的寒意弥漫在四周,韩文殊额上的冷汗却一滴滴直往下流,身上的亵衣早已黏在皮肤上,她口干舌燥,感觉自己随时都有可能晕厥过去。
“朕叫你坐下。”
高高在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命令,但更像是个圈套,韩文殊只能将姿态放得更低,弓着的腰隐隐作痛。
“微臣不敢。”
那声音轻哼一声,冷冷笑道:“这里又没外人,红罗帐内的佳人也已到外面候着去了,爱卿不必拘礼。”
嬴珩故意将“红罗帐内”四个字加重语气,韩文殊仿佛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韩文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恍惚的随眼前这个男子来到朗月坊,这是全长安最有名的青楼,这个男人从街上将她一路带到这里,不顾鸨母的招呼,连姑娘们的传情也是一看不看,扔下些金叶子,用命令的口气,叫鸨母开了间最豪华最安静的房。
整个过程就是这样,这就是她现在站在红罗帐前点头哈腰尽显谦卑的前后始末。她现在都可以想象到楼下鸨母与姑娘们如何议论,大庭广众之下断袖的激情爆发?
可是事实上,她只是初来乍到迷路了而已,而眼前这人才是寻花问柳来的吧……
她当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柳巷碰到当朝天子,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该紧张的应该是他。是他不务正业、不顾形象地跑来这种地方,所以被她撞见理应慌不择路地对她好些,好让她三缄其口为他保密。可是他现在满脸的冠冕堂皇是怎么回事?这种堂而皇之明目张胆,却让她觉得错的都是自己,他理所应当如此,对着他那张精美绝伦的脸,竟然还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说起他的这张脸,韩文殊早已失却了最初的震惊,若说相似,不可否认,却是与前世她所认识的刘杰有八分相似,但是刘杰眉眼间的清润温柔,眼前这个男子,却是半分也没有。他有的反而是戏谑与骄横。
今早上朝,虽然她站在前位,而且偌大的明光殿上摆放了灯炬与夜明珠,但是仍旧昏暗的灯光,与站在高台上被旒珠遮住的面容,使得她并没有马上认出他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那张酷似刘杰的脸。她还一度怀疑过是否刘杰也穿了,但是不出一秒她便否定了这个荒诞的设想。
如今她站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他的愤怒爆发,她分明感觉到了这个人的气场,似是气到了极点,周遭有阵阵暴风雨来临前的阴翳。
换做是任何一个天子,只怕都要气得将她碎尸万段了,她竟然口不择言说出“红罗帐内等候的佳人”这种肯定会触怒龙颜的话。她心中暗自祈祷老天爷可以看在她初经世事,不知者不怪的份上,饶她这一遭。
韩文殊不敢回答,就静静等待着命运的指使。
不过她也不是别人,她可是韩文殊啊,放在前世,谁敢对她说一个不字,皇帝要是暴怒之下囚禁她、流放她,或是折辱她,她就说出心中所想,把他逛窑子的事迹宣扬出去,大不了鱼死网破!
坐在一旁悠闲自得的皇帝从鼻子里重重出了一口气,离得老远的韩文殊都能感觉到他的火气炽烈,皇帝将牙咬得轻响,冷笑道:“韩爱卿怎么不回答朕的话?刚刚不是气焰还很嚣张吗?不是假意不认识朕吗?怎么此时又变回一本正经的韩大人了?”
怎么回事?好像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欣喜与期待。不可能,一定是错觉。
“陛下,刚刚是臣认错了人。”心里既已下定决心,韩文殊说话都有了几分底气。
见嬴珩不发一言,面色铁青的坐在那,韩文殊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补充答道:“微臣一时鬼迷心窍,入了这烟花之地,难免会心神受扰……”
她觉得这个回答很牵强,肯定糊弄不了这个精明狡猾的皇帝。正如她所料,座上之人诡谲地发出一声冷笑,不阴不阳地说:“韩大人不如先坐下罢,难不成又要违抗圣旨吗?”
韩文殊心里虽已计划好,可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九五之尊的皇帝,要说心中无所畏惧那是骗人的。此时她无可奈何,明眸一转,想了想,刚才他命她坐下时,就已经算是推拒过,礼数上已经做足了,而且腰背又实在不争气,这么弓着一会儿,委实已经酸痛无力。她谢了陛下赐座后,手扶着腰,欲坐在离皇帝最远处的木椅上,谁知这时他却突然开口,语气不容置喙。
“坐到朕身边来!”
韩文殊身子一僵,虽然觉得他身边的那个椅子像是老虎凳一样,但是还是硬着头皮顺从地挪步过去了。
“陛下,不知者不怪,这句话您总听过吧……”韩文殊低垂着眼睫,看似温顺,实则违逆。
她若是不提起这事还好,说起这事来,嬴珩便气不打一处来,只听他冷笑一声,周遭仿若瞬间冰封,“爱卿方才说不认得朕,还说错认成他人,爱卿对此是否有什么解释?”
“刚刚阳光明媚刺眼,陛下身形与臣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韩文殊实话实说。
“哦?是谁?”嬴珩轩眉一挑,声音里带着几分认真。
“陛下不认得,是臣府中一个小厮。”韩文殊随口便扯了一个谎,反正府上也没这个人,皇帝要是计较起来,大不了就说他死了。
嬴珩听出她含糊其辞,显然是在于他打马虎眼,他强压着暴怒,放在腿上的手紧紧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突突,他怒极反笑,清越而笑的声线让人嗅到了危险的味道,“爱卿说朕长得像小厮?”
韩文殊大汗,自知刚刚随口乱说的话惹起了皇帝的不满,自古皇帝都多疑小气,她竟然还往枪口上撞,话已出口,要是现在跪地求饶,肯定是按剧本套路,皇帝必然气急败坏之下处以重罚。还是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吧,一般这样做可以让固执的皇帝豁然开朗茅塞顿开,毕竟古人心智不全,封建社会学到的道理必然顶不上二十一世纪的三观。
“陛下,这身体发肤都是受之父母,长成什么样都是天生父母给的,陛下若是因为一个小厮与您长得有几分相像,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就降罪于那小厮,可就是惹了天怒!当然,也更不能因为臣说了实话,就迁怒于臣,您得想想,臣若是不说出实情,那可是欺君之罪!”
“你给朕扣下了这么一顶大帽子,是在维护那个他?”嬴珩冷笑。
“他?”韩文殊被他这一问弄得有些发懵,她刚刚说的那些话连她自己都不信,分明就是胡搅蛮缠,没想到嬴珩却当真了,后腰越来越疼,酸胀感愈发强烈,手不自觉便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