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莫名有些烧热,身旁的火炉烧得太过旺盛,又晃得她眼花。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嬴瑀正偏过头玩弄着什么,他似乎有了些醉意,拖长音调饶有兴味地问:“子卿啊,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回来么?”
“为了参加太后的寿宴。”韩文殊答得漫不经心。
嬴瑀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看看,沙场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战神——韩文殊,到底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殿下醉了。”她攥紧拳,断然说道。
“本王自然知道说了什么话,本王没醉,醉的是你。”嬴瑀黑眸凝视,冷冷质问:“本王听说你忘了许多事,那你应当也忘了三年前,是谁陷皇兄于不义的吧?”
看到韩文殊迷茫的眼神,嬴瑀发出一声讥笑,“皇兄自然是不会告诉你这些,那件事他恨自己还不够,又怎么可能让你难过。”
“你说什么?”韩文殊猛地站起,不小心掀翻桌上茶盏,滚烫的热茶倾洒一身,她却犹不自知。
对于她的反应,嬴瑀似乎很满意,他平静如波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森冷,忽略掉她的问题,缓缓说道:“这些年来你偏激独断,在朝中树敌太多,可是朝堂到底不是战场,不是你横冲直撞就可以掌控的,他是不希望你和那些人再起冲突。几个托孤大臣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以他的实力与智谋,只要稍动手脚,奸佞之臣岂有容身之地,然而他却因为你,放弃了大好的局势。以往每次,他都是孤军奋战,这一次,你依然要固执己见?”
见她并不回答,嬴瑀轻轻叹息,“虽然你的武功是被他所废,但是他却输得一败涂地,他输了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你始终看不见,明明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在你身后了……”
说罢,他手腕一翻,一枚碧绿的珠子躺在他的掌心,孤零零,像是她记忆中那个被金龙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
她颤抖着伸出手,取过那颗本属于她的珠子,她将那颗珠子紧紧攥进手心,贴近胸前。
“下次,若再让本王得手,便不会再还给你了。”嬴瑀淡淡说道。
安静了许久,韩文殊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嬴瑀自嘲般继续喝着酒,只听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坚定的声音。
“殿下的马,臣明日奉还。”
刚要出门,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定定看着嬴瑀,“还要,谢谢殿下的开解。”
说完,她如风般走出茶肆。
“皇兄,我帮了你一把,将来你也不要太恨我……”嬴瑀举起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声叹息。
☆、合欢
腊月的到来,伴随着片片飞雪,长安城的冬天,又下雪了。
韩文殊翻身上马时,觉得脸上有些湿乎乎的东西,眼睛也有些朦胧看不清,许是飞雪入眼罢,可若是冰雪,为何会如此炽热?
她心中觉得好笑,她莫名其妙地开始排斥他,莫名其妙地与他针锋相对,又莫名其妙地开始恨他。
她有什么理由恨他,她又不是那个韩文殊,她为什么要代替那个女人去恨他?她既然不会替那个女人去爱如意,便也不会为了她去恨嬴珩。就算他伤害过她又怎样,没了武功又能怎样,就当是从来没有过武功,就当一切都是前世,反正她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一个死人,她恨自己真傻,竟然为了一个死人,违背自己真正的心。
她要去找他,凭什么他说不许她离开,她就不能离开;他轰她走,她就要无条件服从呢?
她不服,她要去找他问清楚。
马儿在她的催动下,飞一般地奔驰在大道上,寒风刮在脸上,带走两颊上的泪珠,像是一片片刀子,生疼生疼的,她却丝毫未在意。四周的行人匆忙躲避,谩骂与抱怨声她一句也听不见,她只想着要快点到,她要即刻见到他。
未央宫,宣室殿。
昏暗的烛光下,嬴珩手中的笔提起又落下,积攒了一按的奏折,一本都还未批注,待处理的政务堆积成山,他却无暇顾及。
一双古玉般的眸子遥遥望向窗外,点点雪花落在檐上,不消片刻,便又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的他心情早已平静无波,他不后悔那个决定,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她安然无恙,既然她忘了前尘往事,那些黑暗的过往便不要再忆起了。
即便忘了他,也无妨。
殿前的大门缓缓打开,机敏的寺人俯首哈腰地走来,陈顺接过那碗煨好的银耳汤,递到嬴珩面前,关切道:“皇上,用些点心吧。”
嬴珩始终望着窗外,目光和缓温柔,过了许久,就在陈顺刚要退下时,他悠悠开口,声音低缓,“外面下雪了。”
“皇上可要去赏雪?”陈顺投其所好。
嬴珩轻轻点头,眼中笑意浅浅。陈顺见他今日心情似有好转,心中大石落下了一半,忙乐不可支道:“皇上稍等片刻,奴才这就着人去准备。”
未央宫的梅林中,嬴珩身披狐裘长身玉立,陈顺站在一旁撑着伞,嬴珩不喜身后一堆人伺候,便只让陈顺一人跟着,此时一主一仆,漫步在梅林间。
宫中的梅花大多长得极好,宫人们知道嬴珩独独喜爱梅花,自然对这片梅林精心呵护,再加之有上好的肥料滋养,未央宫的寒梅便是长安翘楚,放眼望去,最早开放,又是最晚凋谢,倒成了宫中一景。
“这雪好像越下越大了。”嬴珩将手伸到伞外,接了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他手心里一点点融化。
陈顺忙道:“陛下要回宣室殿么?奴才叫人备好姜汤。”
“不必,朕要再待一会儿。”
说着,嬴珩便继续朝前走去,头顶上的伞忽然晃了一下,心中突然生了几分怅然,陈顺毕竟老了,两朝的御前总管,到底是他疏忽了,是时候考虑让他衣锦还乡了。
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嬴珩走得缓慢,流连于美景之中,诗文不禁脱口而出:“终南何有?有条有梅。君子至止,锦衣狐裘。颜如渥丹,其君也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寿考不忘……”
直到香消玉殒、寿命终结也忘不了。
心随意动,嬴珩停下脚步,百感交集,怅惘叹息,“朕很想做些违背原则的事情,明知故犯,却又趋之若鹜。”
身后没有回答,他不以为意地继续道:“但是朕看清了,天上的雏鹰,朕是关不住的。”
“皇上此言差矣,即便是翱翔的雄鹰,也一样需要落脚之处,无脚鸟的悲凉,比之牢笼,犹有过甚。”
寒风吹过颤抖的音调,渲染出几分虚幻飘渺,然而这声音就这样真实地传来,熟悉而又清澈,怅望多年,求之不得。
静了许久,久到十年,久到时间都停止,飞雪都凝结。嬴珩不可置信地回首,转身,两人目光凝聚,一身狼狈的韩文殊举着伞,她的黑发、衣衫,乃至眉间,都布满了白雪,凤眸倔强地瞪着,眼角发红,原先白脂般的肌肤被风雪所欺,透着一条条狰狞的红丝。
嬴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到她面前,仓忙地掸下那些落在她身上的雪晶,那是他最爱的长发,那眉尖皱起大多是因他而起,还有她的脸颊,怎可任由风雪欺凌!
他慌忙地将背后狐裘解下,温柔地系在她的身上,他多么想捧起她的脸颊,然而理智侵袭,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片刻后,他怅然收手,双眸躲开她的目光,掩盖住刚刚的关切,冷然发问:“爱卿未得朕允许,怎么就……”
“你不是要等一生一世一双人吗?”风雪中的韩文殊像是一节风竹,摇摇欲坠,却又倔强执拗,她瞪着幽深发红的双眸,冰冷质问。
嬴珩的话被打断,负于身后的双手纠结地握在一起,指甲掐进肉里,他却浑然不觉,他无从回答,只能疏离地看着她。
“既是一双人,又怎么会分开?”眼睛模糊不清,这么狼狈这么丑陋的样子,不想被眼前这个人看到,要么背过身去,要么冲上前去,她不想再转身了,如此,便只剩一个办法。
纸伞落地,随着寒风滚了几圈,越来越远。嬴珩感觉到,肩上蓦地压下一个重量,鼻尖的芬芳如同梦幻一般,这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啊。
想要将她分开,可是怀中的人是那样冰冷,在他怀中轻轻地颤抖着。嬴珩安慰自己,只是怕她受寒,怕她旧疾加重,这里太冷了,没有火炉,没有寒衣,他就给她暖一会儿而已,等她不再颤抖,他就放开她。
“我要留下来。”韩文殊踮起脚尖,将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声音低低,却异常坚定。
韩文殊等了一会儿,他却并不回答,如磐石般伫立,若不是紧紧贴近,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灼热,以及胸腔中熊熊跳动的心脏,她恐怕要以为自己生在一个梦境中。
冰冷的脸颊又向里靠了靠,她颤抖的双唇贴在他的颈上,嬴珩身子一僵,她责备而又气恼地警告:“不许再轰我走,否则我会做出让你后悔的事。”
嬴珩挣扎着握紧双拳,他生怕自己一个没控制住,就会抱紧她、亲吻她。能让他后悔的事只有一件,能伤害他的人,只有一个。她竟以自己为要挟的筹码,嬴珩不敢再尝试,他缓缓将她分开,看着她脸上斑驳的泪痕,他苦涩地笑笑,有些悲凉地问:“这算什么?怜悯么?”
“我只是不想再自欺欺人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好像已经有几十年没见到你了。”
星眸闪动,烟波流转,地动山摇,天昏地暗,像是火石碰撞,摩擦出熊熊烈焰,嬴珩再克制不住,他的手扣住她的香肩,手指一别,玉冠脱出,长发倾泻而下,他用力呼吸着她的发香。火热的唇瓣覆盖住那片冰冷,这一次是他被俘获了,她的回应,彼此的允吸,都像是压抑许久的释放。
她恨自己怎么这么糊涂,那么多次热切的深吻,她都没看清自己的内心,折磨完前世的人,还要来折磨眼前这个男人。
蓦地,嬴珩的双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