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又怎么会晓得,我以为远城会这样陪着我,长歌会这样陪着我,安然度日时,远城是怎样草木皆兵地保护着我,保护着北荒的子民。
作者有话要说:
☆、'上'
床前方桌上的蜡烛不知被谁点亮,房门开启又阖上时涌入的夜风吹得火苗左右摇曳明明灭灭。我把被子往头上一闷,妄想过几秒掀下被子又黑暗如初了。
可是没有。朦胧之中我感觉身边的被褥往下一陷,我难受地睁开眼睛,烛光还是亮着的,远城坐在床沿,深邃如幽潭的眼睛看着我,我情不自禁地颤了颤。再去打量他,才发现他衣襟上沾了几滴血,红的刺目。右手紧握着一把泛着冷光的长剑,温热的鲜血从剑身缓缓淌下,砸在地上,声声如古寺老钟,敲在我心上,惊心动魄。
“我……”我不自觉退到床角,惊恐地看着他手中的剑缓缓举起。我颤抖道:“远城……你……你做了什么?”
“我?”远城微微侧目看一眼手中的长剑,深邃的眸中映着烛光,其中的情绪,看不分明。而后他又偏过头来注视着我,语声淡淡:“芜茗是王室派来的,从小与桃亦一同长大。就在方才,她死了。”
“你疯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死了,桃亦定然会提前将北荒纳入规划。”
远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凝眸看着我,挑眉笑道:“我觉得你也有可能是桃亦的人。”
“我……我怎么会是?”我迷惘道,“明明是你带我回来的……可是你怀疑我。远城,是你让我走到你身边的。我从没有想过要靠近你……我原先,原先那样就很好……”
“可是现在你靠的太近了,除非死,你不能再回到原来。”
抬眼间,远城手中的剑已然停在我眼前。我不明就里,苦笑一声:“远城,你从前说我的眉眼,生得漂亮。”
他仿佛认真打量我的眼睛,可我的泪水从血肉模糊的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早看不清他的脸色。良久,听见他风轻云淡的声音:“不过,像她罢了。”
他手腕轻轻转向,剑从我眼前收回,随后又猝不及防地朝我腹部刺来。一刹那烛光照在剑上,闪烁得我心间隐隐作痛。我还没来得及向他宣告我们的孩子。他该叫什么名字?会有和他一样的才华,我一样的眉眼吗?
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徒手握住他刺来的长剑,任滚烫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剑身淌向他的手心,我目光冷冷地问他:“若你娶我不过是因为这双眼睛,那世间你要娶的女子,何其多?”
他不说话,低头看我刀痕深深见骨的一边手。冰冷的夜风从他身后涌进,他任由发丝被如柳絮般轻飘飘的扬起,良久,他收剑入鞘,凉凉道:“我回来时,不想见你。”
他负手站在窗边,给我一个愈眺望愈遥远的背影。仿佛等着我声嘶力竭地问他,问他为什么。我也想问他啊,前日的温柔缱绻都是因为什么呢?前日的花言巧语又是因为什么呢?可我浑身无力地跌落在床边,手心和地面融成一片模糊的血红,仿佛那个冬天里他在我强行心中塞进的那块温暖,终于化在血肉里了,他却要在这个杨柳抽枝的春天再将它硬生生地剜去……
我不晓得我是不是靠在床头哭了一整夜,哭坏了眼睛,醒来时才看不见东西。我挪了挪身子,感觉手心里传来钻心的疼痛,大抵是真的,远城真的不想见我了。
不远处有轻柔脚步声,还有水珠泠泠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双纤细的手将热毛巾敷在我的眼前,我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下意识紧紧抱住那双手。继而听见长歌小心翼翼的声音:“娘娘……”
我一怔,晓得是我失态,缓缓松开手指,干笑两声。
沉默了片刻,长歌突然道:“封王他,不是故意要剜你的眼睛……”可以想象长歌看着我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眶,像看见了丑陋无比的史前生物,温柔声音微微颤抖。
我晓得,远城不待见我这双眼睛,总觉得我是桃亦精挑细选的奸细,是等着他跳的坑。
“封王他,出征了……他说他回来时,不想见着你……”
我晓得,桃亦谋划着出其不意将塞外的部落打得落花流水,但留一线生机。等这些部落韬光养晦后要报仇雪恨时,又要远城去抵挡入侵。这样不费一兵一卒,北荒与塞外兼得。
我心知肚明,可我却问长歌:“远城他,出征什么?”
长歌心下推敲一番,才小心翼翼道:“公主连夜赶来,要封王去迎塞外来敌……”
是这样的。可是就算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啊……明知晓事情发展的轨道直直通向乱石嶙峋的悬崖,通向不可复返的万丈深渊……
我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我说:“你出去吧。”
长歌支吾道:“这……”
“不用担心,远城回来之前,我一定离开。”
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且长歌性子也不知为何变得郁郁寡欢,有时终日都不说一句话,我赖在这里终归是没什么意思的。可我晓得远城此去定然是一场恶战,虽然大庆的中原地带有精兵良将万千,但不会在北荒精疲力竭前上战场。桃亦没有给北荒留活路。这不知何等煎熬的岁月之中,我要生下他的孩子。
最重要的是,留在这里,还能蹭饭,算是为他生孩子的辛苦费了。
我以为余下的日子不过在吃与睡之间交替度过罢了,可我方沉寂三两日。桃亦与严琛便轮番来看我。严琛很沉默,有时呆三两个时辰都不讲一句话,开口大多是讲的我的眼睛愈合地如何了。后来他才发觉我有了孩子,即便我看不见他的神情,我仍能感觉到他的手指触碰到我脉搏的那一颤。
起初他有点儿不能接受,后来还会笑着同我说孩子是如何对我拳打脚踢的。我觉得严琛的性格实在是有点太分裂。上一刻还是阴戾腹黑下一秒已然阳光开朗,可怜我肚里的孩儿日后要是变成这样……远城该被如何扰着啊!
桃亦也常来看我,大抵说的都是些官腔子的话,我除了“好。”“对。”“恩。”什么字都发不出音来。
远城不在身边,我的厢房倒更热闹了。我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反正都临头都是一死,再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
没过多久,桃亦拟好了日程,将要回京。我没了眼睛,只能干扯着嘴角笑,说:“是,你是一国之君。每日陪着我蹉跎怎么好。”
桃亦临行前最后一次来看我。进门的时候将外袍脱下来在门外抖了一抖,有积雪落下的声音。我问她:“下雪了?”
她抖去了积雪,轻轻阖了门,将外袍挂在门边的架子上,笑道:“是。雪下得挺大,我还奇怪这分明是阳春三月的时节,怎突兀下起雪来。”
“这极北之地不比中原,天凉,下起雪从没有个定数。”
她笑道:“是。”
半晌,再没一点声音。静默与漆黑中,仿佛度日如年。再听见什么声响,桃亦的声音已不如往日温和。她冷冰冰的声音突然说:“你以为你生下这个孩子,他便会给你留条活路吗?”
我笑了一声:“我从没这样想。”
我自然也从未预料到,我会从桃亦口中知晓这个故事的全貌。起码在桃亦看来,故事是如此的曲折离奇,煽人泪下。
桃亦他爹建朝之初,倾向于推陈出新,根除旧朝代的顽固恶习。然而桃亦母亲的家族却是固执的守旧派。先帝斩前朝的臣子斩了一半,才惊觉自己爱上了桃亦的母亲。为了赢取其芳心,放弃了对前朝的整顿。其时刚出生的远城,同他的父亲,得以存活下来。
即便桃亦的母亲和远城的父亲有一段渊源,但这总归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先帝用尽伎俩,终是成了眷属。
桃亦十二岁时第一次在京中看见远城。其时远城叩在堂前,声音朗朗同先帝谈论家国大事,群臣低着脑袋,一言不敢发。这样显得远城更加英武,桃亦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景仰。她日夜看着他,觉得他成为她的夫君再合适不过。
桃亦方想同父亲说清道明自己的情意,远城已先她一步站在先帝的跟前,他嗓音温润,却不容得拒绝:“家中贤妻盼,便不久留了。”
她看他踏马离去,卷起风沙迷蒙。她是一国的公主,有什么得不到呢。可是她中意的男子已经有了妻子了,她能怎么办。
桃亦以为远城所谓的妻子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她想要远城,是手到擒来的事。她怎么晓得,她绑他在牢房重鞭重棒地打,打得他意识模糊,血肉淋漓。他也不肯放手娶她。他那时九死一生,却还能冷笑着对她说:“桃亦,我爱她。即便天涯海角你都要将我赶尽杀绝我也爱她。”
桃亦这才晓得远城对那位不知名的女子爱得何其深刻。她不愿接受,一个人在屋檐上捧着酒坛子望着月亮喝了一宿,一坛又一坛酒下肚,眼前不断浮现远城血迹斑斑的脸,耳畔仍是他盘旋不去的声音。她越喝越清醒,远城一切都如鲠在喉。
我并不知晓这些年来桃亦是否已经大彻大悟。但我听见她推门而去前的一声苦笑,然后她说:“我不嫉妒你,因为我至少了解他的过往,且知道,他爱的人是她,不是你。”
她关门离去。外边在下雪,连鸟雀的声音都没有。只有单调寂寞的落雪声,和无边黑暗一同包裹着我。
桃亦走便走吧,临走前,还要那样硬生生折磨我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
☆、'下'
而后几日,我变得更加沉默。我从前怀揣着对远城最后的希冀,拼命制造如果没有这场战役远城仍然爱着我的假象,就这样被桃亦毫不留情的撕破。她非要我在此中输得遍体鳞伤,毫无翻身的余地。
她声音冷冷地要我知晓,远城选择我,不过是因为我这双同先后有几分相似的眉眼罢了。现今他剜去我的眼睛,我再不会有机会离他更近,更近那么一点点。
长歌见我郁郁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