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例子却远不止这一例,她在康复中心的走廊里逐层楼地去看去找,一路碰见了躁狂到被人触碰一下都会几近疯狂的年轻姑娘,形销骨立到触目惊心的中年男人,行动迟缓眼神空洞的病号服患者……而更多人蜷缩在自己的病房里,安静沉默,不与人言,蜷缩着将自己从周围的环境中剥离开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衰败腐坏。
如同意识已经长久地停在了另一个独立的世界,只剩下空洞的躯壳还留在一张窄窄的病床上,灵魂已经彻底剥离开来。
“他们在思考。”她路过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时,听见他对几个满面泪痕的家属叹着气说,“思考得特别深特别远,就是不肯睁眼看看这个实打实的世界。不要触碰他们,不要试图给他们压力……只能慢慢引导,靠他们自己想清楚。”
“有的患者能在病情严重时依然保持清醒——这需要顽强的毅力,并且不能强求。因为对于患者来说太艰难了,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是种解脱,想要拥有清醒的意识才最为艰难和折磨。这样的患者,自杀的概率最高,因为走不出来又不愿沉沦,代表着最痛苦的一切。”
纪千羽脚步不停地从医生身边路过,越走越快,将叹息声远远地撇在后头。她在康复中心从下到上,一个个楼层仔细看过去,从六楼走廊的拐角处转过来时,突如其来地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傅遇风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旁边是康复中心负责人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人进进出出,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和面露憔悴的病患家属在他身边匆匆经过,而他安静沉默地垂着眼睛坐着,黑色的眸子中光华尽敛,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那个十来岁男孩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纪千羽僵在原地,好半天才颤抖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开口,轻轻唤了一声。
“傅遇风……”
不远处坐着的男人眉目微动,极度意外地顿了两秒,稍稍侧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眼睛抬起时,仿佛光华霎时又重新聚在眼中,眉眼一瞬间生动起来。纪千羽霎时泪盈于睫,却又踟蹰着不敢上前,顿了片刻后从拿出手机按下拨号键,定定地盯着傅遇风看。
盯着震动不停的手机看了一会儿,傅遇风划开接听,将手机慢慢搁到耳边。
“我之前打你的电话,你怎么不接?”纪千羽轻声问。傅遇风沉默着没有说话,她眨了眨眼,如若未觉般继续,“谢谢你给我的五分钟,可是五分钟也弹不了什么,我想弹的曲子比这个的时间长。”
傅遇风顿了片刻,慢慢开口:“你想弹什么?”
不远处的声音与电话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与平时的温和疏朗无异。纪千羽一瞬间鼻酸得难以开口,深吸两口气后稳稳地回答:“The Daydream的《You And Me》。”
《你我之间》。
她拿着电话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傅遇风稍稍垂眸,双唇安分稳妥地合着,毫无开口的意思,于是抿了抿唇,自己继续说了下去:“五分钟太短了,你的五分钟也太短了。节目就不要分了好不好,一起弹这首,我当你的钢伴行不行?我会努力的,一定不拖你的后腿,也不给你添麻烦。如果你不答应……”
“那谢谢你的好意,这五分钟我也不要了。”
这一次傅遇风终于有所反应。他稍稍侧眸,带着毫无波澜的淡薄眼神,沉静地向她看来。
“为什么?”
迎上他的视线,纪千羽终于无法再继续平静下去。她单手捂着脸慢慢蹲下,眼泪从指缝间急急地往下掉,声音哽咽地答。
“因为我知道你那么温柔……不会拒绝我……”
“我见到了,不害怕,不死心,也不放弃……你不该坐在这里,也不该在蓝调弹钢琴,你让我试试好不好?就当是……帮我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 有时候爱一个人,真的需要把所有勇气都用来孤注一掷。
很多方面我无法赞成这样的情感,但或许这样炽热纯粹的爱,错过了就是一生。
☆、13 爱之梦
她捏着电话的手用力到泛出一片青白,执着地搁在耳边,另一只手死死地遮住脸,水痕顺着指缝一点点流下来,蹲在那里的样子倔强又脆弱,骄傲与一腔孤勇全都折在里头。
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片刻不停地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偶尔有好奇的视线落在上头。这样狼狈的样子在这个康复中心并不少见,这可能是个精神压力已经趋于极致的病人,也可能是个刚刚得知噩耗的家属。医院这种地方,生老病死,爱恨离别,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着最为残忍的现实,最为激烈无声的战斗,没有人会将太多精力,放在别人的悲欢离合上头。
傅遇风慢慢闭了闭眼。
可是她不该出现在这里,接受旁人或好奇或怜悯的窥视。这是那样执着又那样骄傲的女孩子,没人有资格把她的坚持与倔强碾进泥里,七零八落地展示给旁人看。有些人生来就昂着头,经受的风波与坎坷再重,也没法学会退避与放弃。
说到底只是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手机里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纪千羽闭着眼,死死盖住脸,在一片黑暗中听见傅遇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先起来。”
“不起。”纪千羽咬着牙回答,声音闷闷地从掌心透出来,“我现在就想在这儿蹲着,你管这么宽?”
她说完后屏息又等了几秒,手机里没有再传来一丝半点回应。
果然在一段感情里,谁先喜欢上,谁就主动权顿失,只能忐忑不安地等着别人的宣判。纪千羽无声地苦笑一下,她是绝不吃亏的性格,人生的前二十年吃过很多苦,大多都能自己连撕带咬地报复回去,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在孤立无援的异国他乡,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依然不想放弃。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和之前从她身边经过的那些人没什么区别,却仿若一下下在耳边响起,敲在心上。纪千羽烦躁地皱眉,下意识将手机拿开些许,在察觉到耳边的声音也随之渐弱后怔了两秒,骤然将手机贴回了耳侧。
她还硬撑着最后一点自尊,没有抬头向走廊那边看,渐渐听筒里的声音与身边的脚步声越发重合明显,她低着头蹲在原地,而脚步声停在了她的身前。
纪千羽猛地抬起头。
傅遇风站在她面前,眉目疏淡地低头看她。
他们也不过是几天没见,和上一次的灶台边为她煮粥的背影相比,面前这个人越发瘦削清减。两人视线相接,傅遇风叹了口气,略略弯下腰,朝她伸出手。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说,温和平静地看着她,“跟我走,我带你离开。”
纪千羽没有伸手,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刚被泪水彻底地洗过,像是下过雨后蔚蓝的天空。被她专注地看着时,有种被从里到外看透的锋利感。傅遇风没有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平静地看着她,纪千羽率先转开视线,而后又不服输地转回来。
“你很干脆地拒绝过我两次。”她说,“我刚刚在想,要是这一次你还是拒绝的话,我可能真的要放弃了。”
傅遇风眉眼微动,手在一瞬间肉眼可见地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忽而被纪千羽眼疾手快地拉住,十指交错,不留一丝缝隙地纠缠上来。
这是一双属于画师的手,小拇指与中指侧有着明显的薄茧,柔软纤细,触感像一块细腻的玉。这样执着又热烈的姑娘,手却冰得可怕,贴在掌心里时带着凛冽的冷,被另一双手掌心的温度慢慢裹挟,一点一点地暖起来。
还不习惯这样肌肤相贴的直接接触,傅遇风不可控制地稍稍拢起眉心,忍耐地看了亲密无间交错的十指一眼,却没有直接抽出手。纪千羽抬眼看他,唇边的笑一点点蔓延至眉梢眼角。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像是雪后初融稀薄的日光。
“我知道你还不习惯。”她说,轻轻巧巧地站起身来。两人面对面对视,纪千羽眉峰一扬,将交握的十指捏得更紧。
“但你要慢慢习惯,毕竟我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你现在拒绝不了我,以后也不行。傅遇风,你记住——”
“我叫纪千羽,是你人生的现在和未来。”
都说谁先喜欢上谁就输得一塌糊涂。可爱情这个东西,本来就不讲道理。要么两厢情愿,要么两败俱伤,哪论什么输赢,谁又能全身而退呢。
纪千羽被傅遇风带出康复中心,一路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手也执着地拉着没有放开。傅遇风一路无话地走在她旁边,看着她笑容满面的脸,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记错的话,我刚才只是答应了你双钢琴演奏的事情?”
是啊。纪千羽转了转眼睛,痛快地点头承认。傅遇风又看了她一眼,良好的教养让他顿了顿,没有将心里的话问出口。
然而纪千羽用膝盖想,也知道他现在心里转着的念头是什么。她轻飘飘地看了傅遇风一眼,自己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你想问又不是回应我的告白,我这么高兴干什么?”
傅遇风不置可否,纪千羽看在眼里,轻描淡写地耸耸肩。
“因为让人高兴的事情太少了,这已经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她说,抬头看向高远的天空,“我不贪心,遇到一点点好的事情就能开心很久,往好的方向循序渐进着来没什么不好,我很怕一次得到的太多,以后就只剩下不断失去了。”
“遇见你之后好像就开始交好运,谢谢。”她眉目明丽地莞尔,看到傅遇风的眼神之后眨了眨眼,轻巧地转开话题,“我不知道这么问算不算冒昧,你是怎么得抑郁症的?”
你遇见我,大抵算不上什么好的事情。傅遇风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姑娘就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时间,迅速地转开话题。
有些事情她自己意识到,并坚持不在意,他目前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新问题不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