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来看他的时候,随手猎了头狼,还没有断气,扔到他面前时还喘着粗气,刨得地上竹叶乱飞,他吓得一凛,却很快振衣襟正衣冠,闭上眼睛入定一般。
拉弓引箭,她一箭射中狼挣扎在半空的利爪,箭带着狼爪撕裂他墨色裳的下缘,他的眉头猛然一紧,却动也不曾动。她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他猛然睁开双眼,冷冷看过来,被这目光一瞥,她竟再也笑不出声……
昨天来看他的时候,竹林中多了个坟冢,他盘膝坐在坟前,左手托着一块竹片,右手捏着一直笔,说是笔着实有些勉强,只是一根细竹枝,前面乱糟糟塞了一捆硬硬的毫毛,他脚边的竹筒里盛着一汪黑紫色的液体,他就用那支所谓的“笔”蘸了这东西,在竹片上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横平竖直,锋折有力,汉字看起来倒也有趣,可惜一个也不认得。
“这是什么?”她站在他身后问。
他不答,眼帘低垂,仍是一笔一划地写着,看似柔软的毫毛,竟然可以写出这样的字,筋骨苍劲,好似眼前这个人,连只扑着翅膀的鸡都对付不了,却可以对着饿狼猛虎面不改色。她忽然觉得有趣起来——汉人,和他们的字。
正看得出神,他却忽然说话,倒唬得她一颤:“你不是以为,汉人都会巫术?”
“所以?”她挑起下巴,等待答案。她曾经以为,这个人不怕虎狼是因为巫术,哪知道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实在扫兴。
他将那写了字的竹片立在坟冢前,又将那些黑紫的液体洒入泥土:“这笔是狼毫,墨是狼血,以狼毫蘸狼血写下的字,上面附有狼的魂灵。”
“当真?”
“狼的魂灵会找杀害自己的仇人复仇,会巫术的汉人也一样。”他洒尽狼血,站起来看着她微微一笑。
用死来吓唬她吗?她轻蔑地笑了。却在对上他微笑的目光的一刻,如被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了喉头。
是被记忆扼住了喉头,她猛地停下脚步,那是……水敬?
是了,她是羯人,自幼弓马的羯人,而水敬是汉人,不会骑射只知写写画画的汉人,连禽兽也不如的汉人。先帝在邯郸设猎场,汉人与野兽圈在其中……
竹叶沙沙,打乱了思绪,回望只见竹林深处匆匆赶来一个身影,白衣墨裳、大带广袖、云鞋笼冠,是水敬。
“这样想要出去看看?”水敬十指扣着她肩臂,这手指纤长干净、枝节分明,像是修挺的翠竹,却不像日日在田间劳作的双手。
她点头,仰面看他,水敬微笑的眼中藏着的一抹水色,那不是焦急,而更像一种绝望,像极了在某时某刻,她挣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时那样,是什么时候?
水敬轻叹:“那我陪你。”
“好啊。”刚刚的念头转眼做烟云散。她微笑,透过竹影的阳光照亮了脸颊,“外面就是狩猎场了吧?”
说话间一转身,正有一只小鹿从不远处走过,水敬一凛,想要拉住她,她却已弓着身子,轻步向小鹿靠近,然后手探到身后,却抓了个空。微微一怔后不由失笑——她穿着汉人的襦裙,没有随身带着弓箭,真不是方便狩猎的打扮。
好在这鹿不认生,好奇地望一望,向这边走来,她便向小鹿招手,水敬却忽地一凛,上前将她拉往身后——那小鹿忽得向前一扑化身一头恶狼,幸而水敬拉得快,狼爪没有扑在她身上,眼前却有血色闪过,是一头恶狼撕裂了谁的胸膛,她被水敬捂住眼睛,却还是血色一片……
先帝设在邯郸的狩猎场中,汉人不得犯兽,他们或者亡命奔逃,或被野兽撕烂,血肉横飞……那些会巫术的汉人,会用狼毫蘸着狼血,写一个附着魂灵的字,筋骨虬健,血色刺眼……
再清醒时已回到竹屋,竹的清香第一次这样清晰地沁入心脾。水敬守在身边,眼眶微红,眸中的水色越发深不见底。她握着水敬的手,再不想走出这竹林,却不是因为畏惧那些血色。
日子依然继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太一样了。
记忆的碎片渐渐走出迷雾清晰起来——斗室之中光线昏暗,她端着灯,看水敬悬腕执笔,眉峰微轩,神色肃然,却忽抬头,笔尖离开纸面:“教你看字不是看我,不然便将我交出去,也不必藏在这里。”那时候水敬终日终日冷着脸不说话,只有说起字时,才会忽然来了兴致。他写得一手好字,可那样好的字,却总在油灯下被投入水中晕成青烟似的墨迹……断章缀不成记忆,却总有一缕墨香萦绕,总有一支蘸饱墨的笔一横一纵写着什么。
往事时而浮现的时候,她终于发现,那页信笺已经消失了很久。麻黄纸、松烟墨、四字抬头、两字落款、十六字分作两行,却一个也不认得。那信笺是几时消失的?她已经想不起来,只记得大约与那场梦有关……
最近,她又开始做那个梦,空旷高大的殿堂里,总有一盏孤灯,一个掾吏坐在书案后,夜风鼓满衣衫,像即将起航的帆,枯瘦的十指握着笔,一字一句的抄写着。有好心的内侍端来汤药,关切问道:“这一次又病了几日?”
掾吏笑笑,抬手比划一个数字。
内侍摇摇头,“身体不好便不要这样没日没夜,少不得这几日过去,又得病一场。”
掾吏广袖掩口,轻咳两声:“没用,该病总还得病,还不如趁好些多做些事。”
“哎,你啊。”内侍叹口气,“你这病总觉蹊跷,不如找个巫医看看才是正经。”
掾吏摆摆手,又埋首在书卷间。
日日从这掾吏身后走近时,总想着要去瞧一瞧这人生得什么模样,可站在他身后时,却又禁不住看着那粘满松烟墨的笔落在纸上,一横一纵、一字一行,直到梦醒……
她似乎认得了一些字,梦醒后却又一个都写不出,便想让水敬再教一遍。现在终不必再躲躲藏藏避人耳目,可为什么这竹林中不见笔砚,这么多年水敬也不曾再写过一个字,只有一缕松烟墨的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
听她说起要写字时,水敬一怔:“写字?可,我并不会写字。”
她不信,折一根竹枝,拴一段丝绢,勉强算作一支笔,蘸饱了清水递在水敬手中,按、压、钩、顶、抵,水敬的五指自然而然便握笔般捏住了它。拗不过她,水敬终于握着这“笔”,落在石几上。
一横、一横、一竖……阳光照着水珠熠熠辉光,有翠竹,有微风,她曾经多么企盼可以有一天,这样在阳光下看着水敬写字。曾经先帝厌恶一切汉人的东西,写字只能躲在层层帷幔之后窄小的书案前,一盏油灯照不亮水敬的脸,否则在他夸赞她的字有女子少有的风骨时,就可以看清他眼中的神采……
一声轻响把她从记忆的断章中唤醒,笔跌落在石几上,右下角的水渍晕散了先前写下的三横一纵。水敬不住摇头:“我不能写字,你也不要再想那些字了好吗?”他眸中又是那样的水色,从深不见底的尽头溢出一些绝望,像是挣出的一只手,想要拼尽全力抓住什么不可能抓住的东西。
她不敢再提,也不敢再想。
那梦却来得越来越频繁。
她夜夜站在那掾吏身后,看他写下一行行字,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可那字的风骨却越发料峭。她着了魔似地看着,看不够落笔的锋折,看不够他握笔悬腕的样子,看不够墨落在纸上留下渐渐凝固的印记。
这天,掾吏的笔却稍稍一顿,一点不该落下的墨污了一个字,三横一纵,下角一点,却是个玉字。
玉字?她心中一凛,惊觉自己竟认得了那个字。定睛再看,又认出一个“英”字来。
玉英、玉英……蒙尘的记忆,随着那些被遗忘的汉字,陡然开启。
“给我起个汉人的名字吧,外人问起的时候也好不露了马脚。”她拽着垂地的衣摆和披帛,广袖宽袍,汉人的衣裳穿起来总有些不习惯。
水敬白衣墨裳,却是自在得很,他似乎心情大好,欣欣然点头,合上书卷沉思片刻,道:“叫玉英怎样?”
“是什么意思?”
“我的名字水敬,谐音水镜。”他说着铺开纸提起笔,蘸饱了墨,写下自己的名字和“水镜”二字,“水镜可以指天上的明月,而‘玉英’的意思则是地上的花儿。”
“所以连起来就是花好月圆?还是花前月下?”她看着蘸饱墨的笔一笔一划写下“玉英”两个字,心如鹿撞。
水敬却是笑而不语。
是了,玉英是她的汉人名字,只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掾吏的笔下?她凑近一些,细看那些字,那是被人刺杀的先帝的名讳,那是先帝身边的近臣,那是她父亲的名字,那是……猛然惊觉,这都是与故国一起被埋葬的人啊,自己的名字与他们写在一起,难道……心底一寒,她不敢再想。
从梦中惊醒时正是中夜,月色如洗洒满衾盖,还有水敬熟睡中的脸。她闭上眼睛靠在水敬胸口,沐着他的呼吸,听着他的心跳,终于定下了神。她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她没有死,只是……
汉人皇帝要杀尽胡人,她的身份终于没有瞒住,被推入猎场,就像先帝把汉人推入邯郸的猎场一样。她并不畏惧死亡,只是这世上终有些东西,哪怕黄土埋身,哪怕已被鬼卒锁住双腿,却还要挣出一只手来死死抓住。
终于攥住那一领带着墨香的衣襟,水敬握着她的手说,她的名字已经入册,皇帝以为她死了,只要躲过这段日子一切都会过去,也许有机会把她再接回去,最不济,做完应该做的事,水敬也会来陪她。
后来,手中紧攥着的就是水敬寄给他的那一纸信笺,她就在这片竹林中日日等待,直到他终于归来。
还是这一领墨香,从未变过,哪怕他再也不会写字。她支起身子,在月色下勾勒他的眉眼,想起过往的种种,才明白今日相守的难得,如果竹林外依然是狩猎场,如果写字真的会唤起他不好的记忆,那她永远都不会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