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靠浴桶坐着,半睁着眼哑声问:“你为何会过来?”
“我跟着裴叔叔来的。”小丫头迅速套好衣裳,转过身面朝南山系衣带:“近日听到好些关于南山姊姊的事,可担心了……”
“哪些事?”南山闭了闭敛精神,顺口问下去。
“眼下到处都贴画像,那么多画像里面就有南山姊姊……”小丫头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坊间传闻,南山便安静闭目坐着听。
沈凤阁在堂屋等了好长时间,见那屋还没有动静,忍不住皱皱眉,走过去正要抬手敲门,外面的大门却抢先一步被人敲响了。
沈凤阁眼下不方便露面,又碍于十六娘在里面洗澡,便转过身去了厨舍。裴渠自堂屋出来,走到门口问了一声,对方隔着门回说:“某等是从吴王府来。”
裴渠手放在大栓上迟疑了一会儿,最终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吴王府执事,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夜间出入平康坊是京中某些手握特权的人士惯做的事,吴王府这时来人并不奇怪,也并不会令人起疑。
裴渠见此情状,心中有几分揣测,却也不能完全摸透吴王的心思。
执事请裴渠上车,裴渠遂将小仆唤来低声叮嘱了几句,这才跟着执事离开。
小仆将大栓放好,见沈凤阁从厨舍走出来,便对他如实禀告了裴渠交代的事,无非是照顾南山一类,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沈凤阁关心的重点是吴王相邀,按说吴王低调多年,与朝臣也鲜有往来,深更半夜请裴渠前去有些莫名其妙,然沈凤阁知道吴王与裴渠曾是故交,若不是诸王连谋一事,恐怕这两人至此仍旧会是好友。
吴王难道是要找回这个老朋友么?
此时的吴王府内,吴王正坐卧在床上接受大夫诊治。这大夫正是上远遣派而来,先前已替吴王诊过多次。大夫此次诊完再次换了药方,又迟疑地问吴王:“贵人可是按时用药了?”
“用了。”吴王低头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单薄皮肤之下青色的血管似乎随时都会破掉:“我倦了,就到这吧。”
吴王头一回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大夫只好留下药方匆促离开,一刻也没能多停。那边小仆前去熬药,吴王便坐着等。
裴渠到时,小仆恰将药碗端进房内。吴王破天荒起了身,从小仆手上接过了药碗,寡淡的脸上有积聚的怨怒慢慢铺开。
小仆无意瞥到那表情甚至吓了一跳,赶紧弓着身离开,他刚将门带上,还没走出去几步,便听得房内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
而这时的平康坊北曲小宅内,沈凤阁正坐在堂屋看书,却忽听得外面传来动静。他搁下书,以为是十六娘那小丫头终于洗完澡出来了,又别扭着不怎么想理她,遂拿起书继续看。
可还没过一会儿,便听得小十六娘尖利的嚎叫声:“不好啦!南山姊姊忽然跑出去了!”
沈凤阁霍地起身走出去,只见十六娘站在廊内吓得惊慌失措地指着门口道:“刚刚南山姊姊像疯了一样跑出去了!”
“你同她说了什么?!”
“我……”十六娘往后退了两步,“说她家乳娘……”
☆、第65章 六五撕破脸
虽已入夜;平康坊内仍旧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小十六娘守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外看;见来来去去皆是陌生人,她很害怕也很担心。
这时房子里只剩了她一个人。裴渠受邀去了吴王府,南山听她说了凤娘的事二话没说立刻出了门;而沈凤阁在得知南山出门后亦是追了出去,将她一个人丢在了这里。
十六娘毕竟还是小孩子;很多事情皆理不出重点,能做的也只能是干等。她将门关好,搬了胡凳在门口守着,在北曲缠缠绵绵凄凄恻恻的歌乐声里努力反省。
这时候南山已是出了平康坊。她初醒来;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竟是翻过墙往长安县去了。南山一心只想着凤娘;翻墙时也有些魂不守舍,差点直接摔下去。她已离平康坊有一段路,将沈凤阁远远甩在后头。
沈凤阁猜她很可能是要往千牛卫府衙去,便往那边去找,可没想到这丫头却是径直回了家。她没有着急开门,反是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隔壁娘子家里,确定她家中并无人潜藏,这才敲响了房门。
隔壁娘子此时正打算睡觉,听得有人敲门连忙披衣起身,一打开门见是南山竟是惊呼一声,但还是努力压制住了声音:“南娘子!”
南山这时比刚出来时已经要冷静得多,但毕竟是初醒,不论是气色还是体力都不容乐观。她下意识伸手扶住门框支撑身体,隔壁娘子见她面色苍白至此,赶紧扶住她,着急劝道:“娘子赶紧进来歇一歇,有事慢慢说。”
她说着便将南山拽进屋内坐下,又手忙脚乱地给她倒了茶,想了想竟还从最里面的小柜里取出一些山参片来,给南山泡在茶里:“不是什么好参,娘子将就着先吃些也好。”
南山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也未开口问凤娘的事。她大约是猜得太清楚了,以至于不想再听人讲第二遍。隔壁娘子知道凤娘于南山而言有多重要,但见她眼下这个模样,便也没有主动提这件事,反是问了她这阵子在哪里又遭遇了哪些事,南山摇摇头,没有详回。
南山坐了一会儿,缓过劲来便与隔壁娘子道谢告辞。隔壁娘子本要送她,可见她手脚麻利地翻过墙进了自家屋子,便没有再做声。
隔壁娘子在庭院里站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隔壁有什么动静,心道难道南娘子已经走了吗?可就在她打算进屋时,却又听到隔壁响起一些动静,踮脚去看,见一道黑影闪过,便什么也见不着了。
这时在屋内睡觉的小儿忽然醒了,见她不在于是大哭,隔壁娘子闻声便只好折回屋内照顾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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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宅内灯还未熄,裴渠在西厅候着,等了许久,才等到姗姗来迟的执事。执事也未多言,只说吴王请他过去,便领他往吴王的卧房去。
东卧眼下也灯火通明,连同走廊里也是亮堂的。裴渠甫进屋,便见一地碗碟碎片,洒在地上的汤药也已是干了,只留了些药渍,十分难看。
他不动声色地站着,目光偏向另一边,只见吴王从屏风后走出来。他仍十分虚弱,但看起来却又很精神,那神色里甚至有一些刚刚消减下去的怒意。气急败坏地摔了药碗,难道是因为厌倦了病弱的自己?还有另有情委?
将这些摔碎的碗碟留在这里如此长时间,且不让人前来清理,又要让他看到,为的是什么?
裴渠心中纵然已想了许多,但什么都没有问,只平静地躬身推手行了礼,便不再多言语。
吴王在榻上坐下来问道:“听说你受了伤,好些了吗?”他声音淡淡,波澜不惊,好像真的是在寒暄。
“下官只受了些轻伤,并不碍事,有劳殿下挂念。”
他二人曾是旧交,然如今却生疏至此。九年时光似乎有变幻一切的嚣张架势,非要将所有人都涂改得面目全非才罢休。吴王道:“你我多年未有来往,也是因为多有顾虑。眼下这些顾虑不在了,何必这个样子呢?”
裴渠的回应是短暂沉默。
“因 为有了新的打算,所以刻意与我保持疏离么?”吴王说完便是一阵咳嗽,他低着头咳得很厉害,好像很久才能缓过来。他抬头瞥见裴渠仍是无动于衷的老样子,好像 天塌下来也还是这样。他又想起裴渠在这场帝位更迭的角斗中,从头至尾都没有站队,便更觉如今的裴渠难以揣摩。
“下官并没有什么打算,做好一方县尉足矣。”裴渠直截了当,表明自己并没有任何要再站队的计划。不论旧臣一派,还是上远一派,都与他毫无干系。
“你的位置不该在那。”吴王紧盯他的脸,缓缓说道:“你也曾有过大抱负。不过是去了番邦几年,就变成如今这样毫无斗志了吗?”
吴 王这话并不是瞎说。裴渠那时有才有大抱负,吴王与之结交,也是因为觉得他是一块可雕琢的美玉。后来裴渠因诸王谋乱被牵连,被迫去国离家时,临走前收到的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字条亦是吴王所赠,暗指不能留用贤者于朝廷之悲哀。
而前不久裴渠在骊山过夜时,深夜在走廊里拾得一张同样的字条,也是出自吴王之手。
那时吴王便给出了信号,大概是希望他能念在当年旧交情的份上站个队。可裴渠却只是一看而过,什么回应也没有。
裴渠眼下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跟他耗,但他却一直在兜圈子。
裴渠遂问:“殿下深夜召见下官,不该只是为了与下官叙旧。若有要事,不妨直说。”
吴王一阵沉默。他看着地上的碎瓷片走神,想起这些年漫长病痛,眸中有隐约厌恶闪现。他的确是身体不好,但若治疗得当,也不至于到今日这地步。
他的病况一直受人掌控,见什么大夫,吃什么药,自己根本没有做主的可能。这些年他吞进去的那些所谓“良药”,又真的是良药吗?
不论是先皇还是上远,都费尽心思给他找大夫,让他的病越治越严重。
上远更是早盼着他死,免得储君之位多个人争抢,可偏偏他就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上远大概都着急死了罢。
他想着想着渐渐冷笑起来,这口气他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他停了所有上远遣派来的大夫所开的药,等于公开与上远叫板。只要有他一天在,上远就休想把持半分朝政。
他看向裴渠:“我要你手中的国玺。”
“国玺难道不是在宫中吗?”
“那是假国玺。”吴王语气笃定,“真国玺长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吗?你不愿给我也无所谓,在我面前砸碎掉,总之不能落到其他人手里。”
“下官不明白。”
“不要和我装糊涂。”他几乎是一字一顿道,“真国玺是当年我交到你手里的,你与我说不明白,是在打自己脸吗?”
屋内气氛顿时陷入僵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