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廊花园里栽上了一排四季常青的大树,枝叶稀稀疏疏。几个孩子悄悄踩着草地过去,鞋上不免沾了些黄黄的新土。墙角的大缸已经被搬走了,青藤被大雨洗得碧油油的,在烈日下反着光。
査元赫指了指墙角,轻轻说:“就埋在那里了。”
上官嫃反问:“你记得清楚吗?”
査元赫拍拍胸脯,“真的,皇帝舅舅告诉我的。”
“那好。”上官嫃从元珊手里接过小篮子,踮着脚小心翼翼走过去,顿了顿回头问,“这里吗?”
査元赫挥挥手,“再往前一点儿!”
“这里?”
“再往前一步,好了。”
上官嫃一想起小元便伤感起来,眼眶泛红。她提起裙角跪在草地上,将小竹篮里的碗碟端了出来一一摆放好,末了还从怀里掏出一炷香。元珊忙打开火折子,点上香。
査元赫俨然是个尽忠职守的护卫,谨慎地在望风,生怕有人来打扰。几声轻微的啜泣传来,査元赫侧头凝望那个角落,见上官嫃肩膀抽动,发髻周遭那圈烟霞色的流苏头饰都在颤抖。他很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于是不自主地迈开了脚步。刚走到一半,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什么人在那里烧东西?!”戴忠兰隔着树枝看不清人,只顾高呼。
元珊闯了大祸一般吓得脸煞白,拉起上官嫃就跑,査元赫情急之下只得跟着一起跑。岂知上官嫃跑了几步便想起了遗留在墙角的东西,拽着査元赫大叫:“小篮子!小篮子!”
戴忠兰这才听出了是皇后的声音,垂着双手过去请了个安,跪下,“奴才无意冒犯皇后娘娘,请娘娘恕罪。”
上官嫃手里还拽着査元赫的袍袖,傻愣愣地望着戴忠兰道:“平身。”
査元赫挣开她,趾高气扬,“小兰子,你不在寝殿伺候皇上,跑这儿来做什么?”
“奴才去拿点茶果,见这边有烟,于是过来看看……虽然鬼节快到了,可是宫中严令禁止宫人私自祭拜,奴才还以为有人违反宫规。”
上官嫃可怜巴巴地望着戴忠兰,“我知道宫中不让祭拜,所以才偷偷来的。请戴公公不要告诉林总管好么?”
“皇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一定听从。”戴忠兰举眸瞟了眼皇后哭红的双眼,心有不忍,道,“娘娘请继续,奴才不打扰了。”说完便退下,干自己该干的事,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上官嫃拽起査元赫的宽袖抹抹湿漉漉的眼角,“元赫哥哥,小兰子会不会告诉皇帝哥哥?”
“告诉又怎样?别怕,有我呢!”査元赫浓眉扬起,一副神气的样子。
上官嫃却喃喃道:“我希望他告诉皇帝哥哥,说不定皇帝哥哥就会来看看我……他好久不来看我了。”
査元赫犹豫再三,把心一横,“他不会去看你了,我娘说的。我也不能老去找你玩。”
上官嫃呆呆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皇帝,有好多东西要学,我要陪着他。等他亲政以后,你们就可以举行合卺仪式了。”
“合卺?”
“就是做真正的夫妻。”
上官嫃似懂非懂地盯着査元赫,做真正的夫妻,大概就是像爹娘一样,同吃同住。上官嫃咧嘴一笑,仰面望着满天云卷云舒,柔柔地说:“我不能打扰皇帝哥哥,我也要学东西,做一个好皇后。”
谷风习习(1)
半边天满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森宇皇宫中大片大片的五彩琉璃瓦上,辉煌耀目。廊下的台阶边沿,一袭浅绿纱衣的少女安静地坐着,仰头张望。青丝绾成简单的髻,两鬓缀着流苏发饰,细腻的肌肤也被映上了霞光的颜色,双瞳如秋水潋滟,眉间却阴云密布。
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极其轻微,却还是惊动了少女。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问:“怎么说?”
宫婢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少女扭过头,继续望着天边的彩霞,“知道了,你们把晚膳撤了吧。”
另一名穿着粉色开襟褂子的宫婢,手里拎着一个鸟笼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突然窜到少女面前,笑嘻嘻地说:“皇后娘娘,你看皇上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上官嫃不冷不热地望着她,“元珊,是皇帝哥哥送的还是元赫哥哥送的?”
元珊嘟着嘴小声嘀咕:“是皇上和査大人一起送的……娘娘,这只八哥很聪明,会念诗、会说吉祥话,我去给你挂在书房。”
上官嫃伸手摸了摸笼子,乌黑的八哥在彩霞映照下通体发亮,精神抖擞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她微露笑意,颔首说:“好,就挂在窗边。”
元珊陪着上官嫃进殿去,一面走一面说:“娘娘最近消瘦了,李尚宫总是找奴婢问话,您要是还这样,会生病的。”
上官嫃顿住了脚步,目光游离,“皇上亲政两年了?”
“到夏末恰好两年。”
“快两年了……”她诺诺地重复了几遍。笼子里的八哥跟着啾啾叫了两声,尖锐的小嘴一张一合念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声音和语调模仿得极像,一听便知它平日里是跟着谁的。上官嫃侧目睨着元珊,“瞧,我没做什么,它自个儿露馅了。”
元珊叹了口气,“娘娘,査大人也是想给你解闷儿。”
“皇帝哥哥避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政局稳定,他还是怕我。元珊,你说……我在深宫多年,甚至没有跟爹娘通过信件,为何就做不得他身边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娘娘,奴婢不敢揣测圣意,皇上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上官嫃转身,面向落日。巍峨宫殿遮住了夕阳余晖,她心底涌起重重落寞,“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我才可以接近他,像皇后一样坐在他身边。若不然,便只能隔着花园、隔着亭台、隔着长廊遥遥相望。不,是我望他。他若是肯望过来,哪怕一眼,我便不会如此怨怼。”
元珊将鸟笼子搁在栏边,轻轻劝道:“娘娘,不是今儿早才答应了安尚书要静心读书么?前不久才行完笄礼,李尚宫说娘娘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
上官嫃回身继续沿着长廊朝前走,一根根廊柱从身边掠过。她这些年数了许多回,这道西廊,共有一百六十九根廊柱,走到尽头,转个弯就是司马棣的寝殿,可她从来没有勇气转过那个弯。折回来从头再走一遭、再走无数遭,或许总有一遭能遇见他。
明年开春便是秀女大选,恐怕这道长廊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李尚宫陪长公主在御花园中信步徜徉,温声细语地说着后宫事务。对长公主来说,事无巨细,每日所闻皆要一一回报。
司马银凤望着御花园里整片整片的葱郁,微微蹙起眉,似自言自语道:“连朵花儿也见不着,这叫什么花园。”
“不如去太液池,如今的夕莲花开得正好。”李尚宫提议道。见长公主并不反对,便引了这一簇人往太液池去。
重重花瓣的夕莲花在骄阳下开得极好,衬着底下翠绿的莲叶,一朵朵点缀在水面上,蔓延到太液池的尽头,远远看去,如天际着了火一般。司马银凤站在华盖下仍然嫌热,摇着团扇说:“也不知是不是这夕莲花的缘故,像火一样,让人觉得炽热。”
谷风习习(2)
李尚宫似笑非笑道:“公主殿下,心静自然凉。”
司马银凤将团扇交给身边的婢女,轻笑了两声道:“李尚宫教本宫如何才能心静?那倔丫头还是这么不识趣,每日去请皇上,结果只能日复一日地失望。”
李尚宫垂目道:“她何尝不懂,只是明明知道结果,却还一味地坚持罢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司马银凤扬起下颌,盯着护栏上一对雀儿,曼声说:“本宫也怜惜她,只是这世上谁不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尚宫不再答话,默默地站在一旁。司马银凤忽而叹了口气,道:“李尚宫,明年秀女进宫之后,若无变数,就给他们安排合卺吧。”
李尚宫沉稳应声,心却突突直跳,待长公主转身之后,她的唇边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门窗之上都垂着湘竹帘子,一条条竹签被金线络得极平整。阳光斜斜透进来,被竹帘切割成细细的横纹。圆桌上堆积着司衣局送来的衣料,元珊捧着小册子,一面清点一面时不时念出声,“江宁织造……贡缎、蝉翼纱……绫、罗、缂丝……”
上官嫃半倚在矮榻上,一手支着侧脸,眼睛斜斜向上睨着正在小憩的八哥。月白的广袖绸衣衬得她身段姣好,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元珊欢喜地唤道:“娘娘,挑些喜欢的吧,好让司衣局赶制。”
上官嫃收回视线,歪头望着桌上满满的绫罗绸缎,恹恹道:“每年都是这些,挑来挑去也没意思。我深居简出,哪儿用得了那么多衣料。”
元珊道:“皇后娘娘,李尚宫娘娘说明年开春之后有许多秀女进宫,娘娘是后宫之首,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了。还是多备些衣物,以免到那时候司衣局忙不过来。”
上官嫃不再言语,扭头望着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安书芹。安书芹从容、淡雅,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搅乱她的心绪,这正是上官嫃所向往的。要做到心中了无牵挂,谈何容易。
竹帘哗啦一声响,莫尚仪神情严正掀帘而入,吩咐元珊,“别的暂且放下,先挑几匹素色的料子,快快送到司衣局去赶制。”
上官嫃起身而坐,问道:“莫尚仪,出什么事了?”
“凉王爷归西了。皇上下诏为凉王爷大办丧事,在金陵选块风水宝地赐予厚葬。皇后娘娘也得敬老凉王一声三皇叔,是要哭灵的。刚承袭了爵位的新凉王要携妻儿进京谢恩,娘娘免不了陪同皇上一道接见他们,多备上几身素雅的衣物好。”
上官嫃轻轻哦了一声,侧头瞥见安书芹在发怔,她握笔的手略微颤抖,迟迟没有落下,从笔尖凝结出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晕开。安书芹恍然搁下笔,神情错愕地望着书写工整的长卷。抄了一上午的书,被这滴墨毁了。
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