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忠兰小心翼翼地点上灯,轻唤:“皇上,该回寝殿用膳了。”
司马棣睁开眼望了戴忠兰一会儿,问:“今日皇后那边没来人么?”
戴忠兰不敢抬头,诺诺地说:“是。”
司马棣迟疑着起身,慢慢走出御书房。暮云低垂,似乎今夜有雨。快要入秋了,他亲政已有两年。司马棣眼前浮现出上官嫃飞马拉弓的飒爽英姿,那种烈日下蓬勃的生机似乎绽放出一种别样的美,原来他丝毫不了解她。
司马棣行至寝殿门口,却没有迈过那道门槛,转身往西廊去了。戴忠兰一惊,小声追问:“皇上?皇上这是要往哪里去?”
司马棣冷淡如常地回答:“陪皇后用膳。”
谷风习习(8)
戴忠兰早已熟悉司马棣无常的性子,却没料到他会突然去配寝殿。赶忙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先去那边通传了,自己忐忑不安地跟随皇帝的步伐。
满桌美味珍馐,精致可人。上官嫃恹恹地拿起银筷子,抬手,却不知要落在哪盘菜里。元珊关切地望着皇后的脸色,忧心忡忡。一阵疾风吹过,竹帘子哗啦作响,上官嫃抬目望了望花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似乎要下雨了。”
殿门处突然闪出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喊:“皇上驾到,配寝殿准备迎驾!”
宫婢们都愣愣地望着他,有人狐疑、有人惊讶。上官嫃慢慢走过去,蹙眉歪头问:“你在说什么?”
小太监跪下行礼,重复道:“皇上驾到,请娘娘准备迎驾!”
上官嫃扭头往内殿里冲,心急如焚地唤道:“元珊!快给我梳妆!”一行宫婢们顿时喜上眉梢,各自忙碌开来。
清风卷帘,琉璃盏内灯烛摇曳。司马棣刚到配寝殿,暮色的天空中便飘起了雨丝,零星地刮在窗纸上。席间静默无声,他们多年未交谈,除了一声请安、一声免礼便相对无言。
上官嫃觉得压抑极了,尽管入口的皆是山珍海味,却味同嚼蜡。
窗边的八哥忽然叫唤起来,打破了这沉默。它抑扬顿挫地念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嗓音和语调像极了査元赫,滑稽可笑,上官嫃不禁莞尔。
司马棣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问:“是元赫送来的八哥?”
上官嫃见他发话了,欣喜地点头,“是。”起了头,话匣子便慢慢打开了,虽然交谈不多,但三言两语已经让她心满意足。上官嫃低眉垂目坐在榻上,一面小口喝着甜汤,一面温顺地答着话。只言片语中,她便听出他平日里心细如尘,看似淡漠,实则处处关怀。上官嫃心头一暖,眼眶竟湿润了。
晚膳过后,司马棣半倚在榻上小憩,窗外雨点沙沙作响,像蚕虫噬咬桑叶般温柔。融融烛光下,半跪在他身边的上官嫃嫩脸修娥、淡云轻扫,与白日截然不同。司马棣喉口动了动,脸上挂着笑意问:“在琼林苑,你们都比试了什么?”
上官嫃心驰神往般眯起双目,答:“比了射柳,原本还要比其他的,可元赫不服输,想要赖账,于是就没再比下去。”
司马棣不想深究这番话的真假,只觉得身心俱疲,顺势将头枕在上官嫃腿上,道:“朕累了。”
上官嫃手足无措,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跃出胸膛。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眼前的景象逐渐朦胧,一滴清泪从眼眶滑出,落在他脸颊上。司马棣诧异地举眸看着她,轻轻问:“怎么了?”
“没有,臣妾失礼了。”上官嫃忙拭干眼角,再抹去司马棣脸颊的那滴泪。
她手心有润润的香气,拂过他的面庞若隐若现。司马棣深吸口气,倏然捉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脸上,嗓音极低,“为何事落泪?可是皇帝哥哥亏待小环了?”
上官嫃强忍住积攒已久的委屈,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低语,“皇帝哥哥,小环明白。你没有亏待我,谁叫我是上官嫃呢……”
司马棣眉头紧锁,转身深深埋首在她怀里说:“别怪我。”隐秘的声音只有她才能听见,似乎带着一丝恳求和歉意。上官嫃的眼眶愈发通红,强忍住哽咽,轻轻揽住了他的头。
司马棣睡了约莫两个时辰才醒来,上官嫃的双腿早已麻痹得动弹不得。在外守候的戴忠兰上前扶司马棣起身,询问:“皇上今夜要宿在哪里?”
谷风习习(9)
司马棣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不做声。上官嫃被元珊搀扶着颤颤巍巍站起来,两腿酸痛难当。司马棣侧目望了眼浮漏,快到子时了。他临走前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望着上官嫃,最终一言不发迈出了门槛。
上官嫃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从窗前缓缓移过,幻想他在漆黑的长廊里孤独前行。她还没长大,不够资格陪他度过漫漫长夜。她已经竭尽全力追赶,无奈时光悠悠,她始终赶不及在选秀之前成为他枕边的那个人。
窗外微风吹过,雨点倾洒,竹影婆娑。临窗的金丝鸟笼偶尔随风一摆,叮叮作响。上官嫃披着银绣云霞帔,踏着木屐走至窗边,她惯于睡前逗一逗八哥、喂些食饵。只是眼波一转,惬意的神情便怔住了,鸟笼的竹编小门依然紧闭着,但蹲在笼子一角的八哥早已肢体僵硬。不知为何,她眼前晃过八年前那具漂浮在水缸中的雪白尸体,惊恐得一口气深吸进去,便化作无助的哽咽。
元珊熄了烛台,挑开帘幔进来便看见这一幕,急忙上前搀着上官嫃,“娘娘,别难过,明日我去跟李尚宫说说,送几只画眉、八哥过来。”
上官嫃只觉得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悲恸至极。元珊只是默默地在旁陪着,轻拍她的肩背。上官嫃内心压抑纠结了许久的事,终于从嗓子眼儿中挤了出来,断断续续念叨:“他真的那般无奈……身为皇帝,没有李尚宫的一句话,他都只能远远地看着我……我总以为那天就快来到了、就快来到了,可依然遥不可及。三月秀女大选,七月合卺仪式,我当真就值得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地来对付么?”上官嫃扭身扑在鸾凤锦被上痛哭流涕,声音却始终隐忍着。元珊紧紧抿唇,眸中含泪,起身将床帏之外的帘幔全都放下,以遮挡稍许声音。宫灯款款,蜡炬融化如红泪,缓缓淌下。
上官嫃一面抽泣一面支起身子,霞帔从背后滑落,纱袖遮覆的小臂上,守宫砂宛若一颗红痣,在白玉般的肌肤上醒目耀眼。她依稀还在哽咽,痴痴地望着那点象征贞洁的宫砂,五指不由得猝然攥紧。离明年七月不远了,八年都熬过去了,还差这一年么?
早已定好这日要微服出宫去围场狩猎,拂晓时分司马棣便率领一队护军、两行射手从东华门出宫,上官嫃亦带了几名善于骑射的宫婢跟随在队伍中央。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一丝丝朝霞像淡淡的颜料染上了灰白的天。
城内居民多半还未起床,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摊子在忙碌。只见一支奇怪的队伍从御道上飞驰而过,除了蹄声急踏、车轮辘辘,便什么声音也没有,徒留一片扬尘。
到围场恰好辰时,日头不算暴烈,围场四周隐有白雾萦绕。
护军、射手们纷纷四散而出,从围场以外十里由远及近将蓄养的兽都往围场中心合围,兽群逃逸乱窜、飞蹄奔驰。司马棣乘一匹枣红大驹,所持朱漆大弓缠满金线,拈了支羽箭搭上弓弦,一声弦响,远处一只即将跳出包围圈的麋鹿被钉死在地。护军纷纷高声叫好,喝彩声如雷动。
司马棣一声令下,射手们便奋勇驰逐野兽,司马棣却驻马原地,看他人猎射。査元赫是御前护卫统领,守在司马棣身侧,以护圣驾。而上官嫃早已兴致勃勃地领着自己的红装骑兵往西边的小丛林驾去,一面挥鞭疾驰一面尖声吩咐:“不许伤害它们,抓活的!”
丛林里的小动物听见阵阵蹄声,吓得四处逃窜。上官嫃布下网,叫几人在四方各拉一角,自己领了几人在其中追逐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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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风习习(10)
云雾消散,天逐渐热了起来,上官嫃正打算勒马回去歇歇,突然马失前蹄,往前一栽。上官嫃惊叫一声,牢牢拉紧了缰绳,那黑马却仰天长嘶一声,发狂般猛然跃起,一通乱跳。上官嫃在马背上被颠得眼冒金星,只得趴在马背上死命抓住鬃毛。
四周的宫婢们纷纷退散,元珊惊恐地发现马蹄上竟鲜血淋漓,怕是那草丛里有捕猎夹。她立即策马朝御营那边冲回去,挥着鞭子呼喊:“来人——快来人救娘娘——”
原本在围场中央与人比试的査元赫听见疾呼,扭头张望,见上官嫃的黑马疯狂地朝树林里冲了进去。他倒吸了口冷气,狠狠一夹马肚子便往那方向追了过去。司马棣见査元赫的异常举动,便也望了过去,元珊惊恐万分地疾驰而来,在马背上呼救。司马棣来不及细想,一拉缰绳也朝那越缩越小的黑点追了去。
黑马驮着上官嫃一路狂奔,竟穿越林子,闯到了马球场。烈日刺目,黑马狂烈发猛,突然高高跃起,将上官嫃抛下马背来。
司马棣和査元赫同时冲出林子,远远地看见躺在草地上的上官嫃,忙收住缰绳。二人同时下马,一齐扑到她身边,却忽然都愣住了,抬头望着对方。司马棣目光深邃,幽黑的瞳仁中似乎藏着一丝警告。査元赫如被针扎,凛然站了起来,见后面的护军也追了上来,道:“卑职去把那马找回来向皇上请罪!”他匆匆瞥了上官嫃一眼,跨上高头大马继续追去。
司马棣怕她摔伤了,不敢轻易动她,只轻轻拍着她的脸,唤:“皇后,皇后!”
上官嫃浑身战栗了一下,大大的眼睛睁开了,却因阳光刺目用手挡了挡,侧目望着司马棣,才惊觉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司马棣双手紧紧扣住她的肩膀,问:“你哪里痛?告诉朕。”
上官嫃试着坐起来,只是摔得后脑有些昏沉,用手捂住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