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翀:“……”
见他一脸沮丧和抑郁,林霂说:“如果你做得到早睡早起,我可以陪你在周边散散步,也算是强身健体。”
季云翀的眼底漾开愉悦的笑意:“做得到,当然做得到。”
就这样,接下去的好几天,她和他按照健康科学的作息时间表安排一天的日子:既昏便息,黎明即起,清淡饮食,适量运动,过着简单平静的慢节奏生活。
直到某天傍晚,两人步行经过慕尼黑市政广场时,瞅见街头艺术家坐在钢琴面前演奏音乐。十六分音符构成的轻盈旋律牢牢抓住了林霂的耳朵,让她停步不前,专注地聆听。
季云翀观察着她的神色,待到全曲结束,走向艺术家。
林霂讶异地看见季云翀和艺术家交谈几句,后者起身,季云翀取而代之坐在琴凳上。
他漆黑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和她对视几秒,目光里似有光华流转,然后将双手放到了琴键上。
一首具有代表性的德国浪漫派音乐被奏响。
在华丽悠扬的乐章中,林霂后知后觉地记起这是季云翀向她求婚时弹奏过的旋律,那时他诵念了一首无比浪漫的爱情诗:歌德的《恋人在身旁》。
我想念你,当太阳的光芒从海上把我照亮。
我想念你,当明月的光华在泉水中粼粼闪光。
我看到你,当陌生的路上尘土飞扬。
我听到你,当奔腾的波浪发出沉闷的声响。
尽管你离我身远路遥,但你在我身边,我在你身旁!
林霂出神地看着季云翀,想起了去年年末来慕尼黑旅行时的点点滴滴——被运错的行李箱,那对让人羡煞的学生情侣,未能成行的梅森城市之旅——倏忽,一个念头不声不响如鬼魅般侵入脑海。
如果萧淮不那么忙碌,如果她没有一开始就拒萧淮于千里之外,两个人抽空在慕尼黑走走逛逛,将是怎样一副光景?
这样的念头引发了无边无际的遐思。林霂想着想着,突地一下,眼眶泛红。
不是毫无缘故,更不是莫名其妙的情绪起伏,她原以为自己淡忘了萧淮,不料对萧淮的感情依旧深刻鲜明。
“未婚夫”回来了,她却惦记着“未婚夫”的好朋友。这样的暗恋心事说出去,会遭到不明真相的网友的耻笑吧。
为什么她宁愿被耻笑,也不愿意放下萧淮?
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念念不忘,还是因为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挫折,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怦然心动的男人,才会特别不舍得放弃?
命运捉弄人。为什么要发生那么多的因缘巧合,让她一次又一次体会到恋人不在身旁的苦涩滋味呢?
林霂盯着季云翀,待到曲终,她轻轻眨了下眼睫,眼泪夺眶而出。
外婆说,凡遇见萧姓之人,一律不与之来往。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这句话意味着怎样的一种遗憾。
*
夕阳西下,季云翀和林霂肩并着肩,在繁华的街道上不疾不徐漫步前行。
“木木,你刚才是不是掉眼泪了?”
“……”
“为什么哭?是因为想起了我们的过去吗?”
林霂停下脚步,侧仰起头去看季云翀。
此刻夕阳已经进入云层里,金色的光芒照落在身上,余温尚存,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寒凉。他背对日落,逆着光线,神色朦胧不清,但整个人透出一种铅华洗尽、重归初心的执著。
林霂有片刻的走神。多情总被无情苦,谁喜欢的多一点,往往抽离的慢一些。
季云翀也在这时停下脚步,嗓音清淡沉穆:“我有决定了。”
“什么?”
“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希望用自己的双腿陪你到处走走看看,所以我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接受膝关节融合手术。”
他安静了几秒,再说话时,低沉的嗓音把周遭所有的杂音都压下去:“木木,谢谢你陪在我身边。我这几天睡得很安稳,再也没有梦见你离开,光着脚从床上追到卧室门口。”
她出奇地沉默,过了会儿慢慢抬起手。与此同时他乖乖地俯下脸,任心爱的女人在脑袋上拍了拍。
“傻瓜。”她说。
第40章 爱情是什么(上)
在最具权威的骨伤科医院里,临时变更治疗方案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经沟通,专家同意了季云翀的主张。
膝关节融合术包括假体摘除、病灶清除、关节融合、骨移植等一系列手术,故持续时间较长。
林霂在手术室外面等待着,心情有些煎熬,不时地猜想手术进行到哪个阶段。
或许,手术刀已经沿着原手术的切口入路,切开了关节囊,暴露出关节腔……清除假体和病灶之后,专家剥离了骨膜,暴露出股骨、胫骨的端部,用板锯切除这两根骨的骨端……至少要切3cm……然后再将股骨、胫骨断面精确对合,穿钉。
林霂沉不住气,抬头看了看手术室紧闭的门,双手抱臂来回走动。
她想到了什么,踮起左脚,同时保持右膝关节10°的强直状态,往前走几步。
这样的姿态相当奇怪,引人侧目。
林霂停住脚步,不可辨闻地叹了口气。她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纠结过,明明想用理智压制住什么东西,却一次次让它无孔不入地侵入四肢百骸。
一个时代就此结束了。少年季云翀穿着白衬衫,骑着自行车去追风的画面变成了永恒的记忆,从今往后他走路都很费力,连上下楼梯这种日常生活也会极其不方便。
她是医生,明白现代医学为了保全生命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也情不自禁为季云翀感到惋惜。只希望他吃过这么多的苦,遭过这么多的罪,能够平平安安度完后半辈子……
复杂的手术终于结束。
季云翀被医护人员推到高级病房时,麻醉药药效未过,腰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
他本能地想直起身瞧瞧伤口,却被林霂及时察觉拦回去,“别动。”
“我看一眼。”
“别看了。”林霂担心他目睹病肢后心里不好受,找了个借口,“你动来动去,伤口愈合缓慢,恢复得也慢。”
季云翀很听话,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丝毫不敢动弹。
过了几分钟,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瞅瞅林霂。
她坐在床尾,将他的右腿搁在自己的膝上,为他按摩踝关节,且时不时做向下伸、向上勾的小幅运动。
他默不作声看她一会儿,挑了挑眉梢:“不是说不能动吗?”
“你不可以动,是因为医生在手术过程中切开了肌腱,造成股四头肌损伤。我帮你活动踝关节,是为了减轻右肢的麻醉感,有效地预防血栓。”她说完,轻轻吐了口气,“你以前也做过手术,不清楚这些禁忌事项吗?”
他怎么会不清楚,不过是想听她说说话。
犹记从前,她低眉顺眼说话的时候,声音软软的、柔柔的,犹如春风雨露一点一滴滋润在心头。假如她心情不错撒撒娇,温言细语愈发悦耳动听……这么想着,他的视线忍不住在她的身上流转。
天气越来越暖和,她今天穿着丝质白衬衫搭配红白格纹长裙,宽腰带将腰间勒得窄窄的,不堪一握,衬得人清纯秀丽。
他的思绪收不回来,想起曾经和她有过的亲密接触,忍不住回忆掐住她细腰时的手感……那时,他的手顺着她的衣摆滑进去,刚碰到她的肌肤,她扶在他肩膀上的手猛地收紧,欲拒还迎挣扎一下,柔软的发梢便在他的锁骨间滑过,勾起销魂荡魄的细痒。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季云翀闭了闭眼,无奈地叹口气。
林霂闻声,不明情况地发问:“麻药过了?”
季云翀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发现药效真的过了,骨子里闷闷地钝痛,于是皱起眉头叫唤:“木木,我疼。”
她挪坐到床前,查看镇痛泵里的药液,正准备把药流量调大些,手指却被他准确地握住。
“这样就不疼了。”他弯了弯嘴角,不高不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孩子气。
安静了两秒,他又说:“木木,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看见你的眼眶红红的。”
她沉默,不过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他抬抬眉毛,声音里带着暖暖的安慰,又透出明润的质感:“乖啊,不要哭。我就算减去3厘米,身高还有1米85,随便往哪一站,照样帅气逼人。”
听到这般自我调侃的言语,林霂的目光在季云翀的脸上停留好几秒,末了,唇瓣柔软地向上翘起,浅浅一笑。
美好的笑靥落在他的心坎里,他对于她的感情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恨不能将人搂住怀里。
然而他不敢这么做,只能将这无尽的爱恋化作一声声充满依赖的呼唤:“木木,木木。”
“怎么了?”
“我疼。”
林霂果断把手抽开,按了下镇痛泵的按钮,批评道:“你刚刚就不应该拦着我,现在又疼得受不了,何必强撑呢?”
季云翀:“……”
木木,男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喊疼,是希望得到关怀。你这个样子,究竟是迟钝木讷,还是视而不见假装不懂?
*
老实讲,陪床照顾病人是个体力活。林霂每隔15分钟就得活动一下季云翀的足踝,还要根据他的疼痛程度及耐受性,调整右肢膝关节后方的枕头高度,促进伤口的血液循环。
现在季云翀睡着了,她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不过她闲不住,隔几分钟就看看他。
他睡得比较沉,呼吸均匀而绵长,不知是不是在梦里仍在忍受疼痛,手从毯子里露出来,半握成拳。
林霂倾身过去,把毛毯往上拉了拉,搭在他的胸口。可能是她的力气较大,他稠密的眼睫颤了颤,微微睁开一道细缝,又缓缓合上。
林霂等待了几分钟,确认他再度入睡,才牵着他的手放到了毯子里面。
做完这一切,她来到窗前,眺望外面的万里晴空。
现在是夏令时,慕尼黑与上海存在六个小时的时差。这里的十六点,对应上海的二十二点。
萧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