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震深深吸了一口气,喑哑地开口:“她不是这样的人。”
好得很。向寒川暗暗一喜,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欲擒故纵,本来是左震惯用的招数,此刻被他拿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居然一招奏效。
“她把你的子弹偷给别人,那是事实;她瞒着你跟麻子六出去,也是事实。也许她根本是和那边串通好了的。”
“锦绣心思单纯,想不出这么复杂的花样。”
“被人利用不见得就值得原谅,她毕竟间接地做了麻子六的帮凶。”
“她若想杀我,用不着那么麻烦,机会多得是。”
“可是对你不信任,是导致她上当的直接原因。她为了麻子六的几句话就怀疑你。”
“英东的事情是我一直在回避,没有对她说清楚。我没给她信任我的理由。”
“连她的朝三暮四你也有借口替她开脱?”
“这封信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锦绣心里没有别人。”
一边的明珠和向英东目瞪口呆。天啊,这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左震执迷不悟,大哥前来开导他放弃成见不是吗?为什么现在炮轰锦绣的人是大哥,而口口声声维护锦绣的人却变成了左震?这转变也未免太突兀了。听左震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向英东真不知道昨天还视锦绣如蛇蝎的那个人是谁?
这又唱的是哪出戏?
“说得好。”向寒川松了一口气,“你这样护着她,生怕她被人误会,自己却钻不出牛角尖?”这是一场反攻为守,他知道,左震容不得他这样污蔑锦绣。现在,话都已经逼左震说出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说穿了,真正让左震无法忍受的,不是锦绣的“单纯无知”,而是她的“心有所属”。
“震,不要再难为自己了。去找她回来。”向寒川用力握了一下左震的肩膀,“需要我和英东帮忙就尽管开口。”
※※※
一年后,北平。
正值隆冬,大雪纷飞。
因为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开始洗涮缝补,杀鸡宰鹅也置办年货了。即便是穷人,也免不了要拿出乎日积攒下来的一点钱,称上几斤白面,割上几块豆腐,给孩子扯块花布,预备过年的时候合家团圆。
大雪中缓缓出现一个小黑点。慢慢移近,原来是个纤细的女人,穿个灰布厚棉袄,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手拐着卖完鸡蛋的竹筐、一手提着块豆腐,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小心翼翼地走着。
锦绣冻得两只手都快要麻了,怕跌跤摔烂了手里的豆腐,不敢走太快,可是心里又着急。天都快黑了,回去喂完鸡,还得赶紧生火,去隔壁的房东刘大妈那里把小初七接回来。锦绣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筐子里卖剩的几个蛋,就送给刘大妈好了,当作是人家帮忙照看小初七的酬谢。
想起小初七,她不禁微笑了,是个儿子呢,眉目轮廓像极了左震,简直就是另一个左震的幼小翻版。
她给他取了好几个名字,左锦诚、左沪生、左青书、左念一……但是,孩子都出生五个月了,她始终选不准哪一个最好。记得第一次和左震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在长三码头,正好是初七,就顺口给他取了乳名,初七。
走到自家破旧的竹栅门前,风雪扑面,隐约可见有人影站在没踝深的雪里。锦绣疑惑地走近前,暗暗提防,天已经快黑了,不会是什么坏人吧?可是,一步一步走近,她突然间觉得有点莫名的紧张,有点……莫名的熟悉……终于,她不敢置信地停下脚步。
那个人,黑色大衣,灰的围巾——是,是谁,她眼花了吗?,锦绣用力揉了揉眼睛,筐子和豆腐都在她的慌乱里滚到地上,但谁会管它。锦绣的心狂跳,分明看见她朝思暮想,相思成灾的那个人,就站在她的面前!
隔着风雪,一步之遥,痴痴相望。
“左震……是你吗?”她怯怯地开口。
左震没有说话,只是向她伸开了双臂。一年了,这一年来,他找得千辛万苦,找得天翻地覆,费尽心思,费尽周折,可是在这一刻,一切都值得了。
一个柔软的身体,挟着纷飞的雪,一头扑进他怀里。左震紧紧地、紧紧地拥住她,那深深的颤栗,闪电般将他贯穿!春去秋来,万里奔波,所有寻觅她的辛酸,都化作了一阵热辣,蓦然袭上他的眼眶。
“是你吗?左震,是你吗?”锦绣抱紧他的腰,一迭声地低低呼唤。不是在做梦吧!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重回这个她日日夜夜思念着的,温暖熟悉的怀抱里。听不到他的响应,只听见他的心跳在耳边。往日深情,历历上心头。锦绣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初七是你的。”她坦白。
“我们的。”左震温柔更正。
风浓情更浓,雪深情更深。正当两情缱绻时,纵是漫天风雪也动人。
(第一卷全书完)
第二卷 新锦绣缘
第一章 白露为霜
锦绣这才注意到门外还有一个男人,随便地穿着件昂贵的米白麻布西装,头发剪得短短的,一张英挺俊秀、镇静优游的脸孔。
他那种淡淡的镇静之色,使锦绣急跳的心和混乱的呼吸都忽然稳定下来。
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一扇门。
站在那扇高大的黑色洋铁雕花大门前面,锦绣呆住了。这是明珠住的地方?这怎么可能是明珠住的地方!可是掌心里被汗浸湿、一路上不知道打开看过多少遍,所以揉得一团皱的那张纸上,田叔用毛笔写着的那行地址,明明就跟旁边那块牌子上镌刻的一模一样。
透过栏杆,向里面望,分明是一座气派豪华的庭院,绿茵茵的草坪,假山水池,围着郁金香花丛的红砖洋楼……怎么可能,十年前,明珠只有十五岁。她一个人在上海,无亲无靠,哪来这么大一座园子?
也许她是嫁了人,但田叔回去的时候,提也没提这回事。
锦绣犹豫着按了门铃,虽然已经过了盛夏,但是秋老虎依然热气逼人,她又是饿又是渴,太阳晒得头昏眼花。反正来都来了,千里迢迢的,管他是对是错,总该进去看一看啊。
门铃声很清脆,应声出来开门的,是个白衫黑裤的老妈子,看年纪有四五十岁,一丝不乱地盘着个矮髻。隔着栏杆,她十分狐疑地上下打量着锦绣,“你找谁?”
锦绣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上那双磨毛了边的布鞋,“请问——荣明珠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家小姐姓殷,不姓荣。你连她名字都念不清楚,是找她做什么来的?”
姓殷?!原来明珠真的改了姓。锦绣一阵错愕,“她原来是姓荣的吧……我是她的妹妹。”
那老妈子的眼珠一下子瞪大了,“我家小姐是孤儿,这么些年都一个人过来的,哪里跑出来个什么妹妹,小姑娘,这种事可不好胡说!”
明珠说她是个孤儿?锦绣的心又再一沉。看样子,大老远的到了上海,原是来错了。明珠已经把姓名家世,一笔抹煞,明明就是心有怨恨,宁愿重新做人,也不愿再提起从前。还没有进门,她已经知道,明珠不会欢迎她的到来,这个十年未曾见面的妹妹,再见面时,也许不过成了陌生人。
“小姑娘,看你的样子也整整齐齐,什么不好做,要出来招摇撞骗?再说了,这殷宅虽然好客,我家小姐也大方,要是你找到门上伸手要几个钱,她一时心软赏你些也是有的。不过你要是骗她来的,我家小姐眼里可是出了名的不揉沙子。”
这老妈子说话又急又快,锦绣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脸上迷惑的微笑还来不及褪下,整张脸孔已经热辣辣地红到了耳根!不敢置信,一个下人也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锦绣知道自己现在这身打扮寒酸,大老远从镇江来,一路上又是车又是船地折腾,那件洗白了的篮竹布短袄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手里那个唯一的小皮箱也沾了一层土。但长到这么大,被人家当面说是骗子,还是生平头一回。
“你开门。就算她不认我,也得明珠亲口说了算。”锦绣提高了声音,“哪怕你不肯开门,进去通报一声也行。”
“哟,还敢凶,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这上海滩还没人敢在这里撒野,就连警署的人见了我家小姐,也得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你还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老实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再不赶紧走,别怪咱们不客气。”
“你!”锦绣气得差点说不出话,只好放开声音摇着栏杆大声叫:“明珠!明珠你出来——我是锦绣啊——”
那老妈子慌忙想拦着,正吵嚷成一团,那红砖洋房门口的台阶上走出来一个女子,孔雀绿纱子长衫,非常窈窕,一头云烟般的长发;老远就扬声问:“什么人?余妈,你跟谁大声小声的,当心吵了阿姐睡下午觉,她恼起来可是再不客气的。”听声音薄有恼怒之意,可是听来真是清脆动听,她急步走过来的姿式更加优美,那纤腰长腿都在纱衫掩映里若隐若现,如同微风吹动了杨柳枝。
这美丽的女子,不会就是明珠吧?!锦绣一惊又一喜,记得当年的明珠虽说只有十五岁,可是已经出落得十分动人,还常常被大妈指着鼻子骂做“小骚狐狸”。明珠的母亲,原就是几个姨娘里最好看的一个,只可惜命太薄。
“明珠,明珠,是我!”锦绣紧紧握着栏杆,一颗心忽地热了起来,“记不记得镇江老家,我是锦绣啊。”
那绿衫女郎在门前停了下来,斜挑着眉梢,从头到脚打量了锦绣一遍,“你不认识我家阿姐?你叫我明珠?”
锦绣一呆,这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赶紧定了定神看过去,眼前这女子无疑是名美女,细长脸儿,蜜糖色肌肤,一双眼珠仿佛带着猫儿般的棕褐色,眼角斜斜挑着,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柔媚。但是,这的确不是明珠。
明珠是雪白皮肤,瓜子脸,下巴颌儿尖尖的,有双杏仁眼,却是单眼皮儿的,唇角还有一颗小小的红痣。虽说十年没见,但总不会变化这么大。
“对不起,我认错了人。”锦绣赶紧道歉,“我是从她老家过来的,很多年没见了,所以……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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