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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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日-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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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商陆面面相觑,望着楼下彩钢瓦的临时板房,互叹一口气。
  “吃啥呢?”
  “食堂。”
  偶尔我问他答,偶尔他问我答,总之最后都我们都去了食堂。
  彩钢瓦下,食堂阴暗潮湿,灯亮得不甚明朗,人头攒动,看不出生气,仿佛整个食堂里走动的都是世界末日里的丧尸。食堂一共六十张桌子,大约能坐下二百四十个人。除了正午十二点前后十分钟,其他时候满不了坐,大部分人都用塑料袋盛着饭菜汤水带回宿舍饲养自己。
  学校阴盛阳衰,男女比例一比七,食堂里大约一比三,五成的女生都在自习室里,要么看书,要么睡觉。
  我看到赤松开着车到了食堂门口,随意停下,随意进了食堂,他穿着光鲜亮丽,戴着墨镜,我瞧见了他,但没理睬他,商陆也没理睬他。
  我和商陆在食堂晃悠了十分钟,看着玻璃窗口后面的饭菜,似乎被海水淹没一般,不知所措。
  “吃啥?”
  “待我三思而后行。”商陆说。
  他屏住呼吸,离玻璃窗口一米远,努力不让食堂大妈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否则骑虎难下,乱了站脚,被反将一军。他从江南风味踱到东北风味,又踱了回来,看天花板,看墙,看地,看我,然后又看了赤松站在女生后面细嗅蔷薇芳香。
  “吃啥?”我又问他。
  “容我稍作歇息。”商陆深深喘了口气。
  “你这叫犹豫不决,多谋而寡断。男人当断则断。”我说。
  “那你点,我跟你一样。”他说。
  我走到窗口前面,旁边是刚刚上课时候坐我旁边的女生,我记得她流水似的头发,青葱的短袖,以及短袖上的白花边。
  “你点了什么?”我问她。
  她把塑料袋提了起来,到我眼睛高度。塑料袋里有萝卜,有骨头,骨头上面没肉,全被灰黄的汤水浸泡在饭里,看着像是沃水。透过塑料袋,我看到她眼中的黯然神伤。
  我没再说话,她也便提着塑料袋走了。大妈似乎等得不耐烦,扯着嗓子,问我:“同学,吃啥?”
  我心想,当断不断必自乱,然后扫了一眼窗口后面的糟粕们,屏息,闭眼,随手灵犀一指,一切都得看缘分。我觉得人海茫茫,那些女生在千万一般胖瘦,一般高矮,一般黑白,一般不正经的男生里能准确地挑中以后跟她们一起滚床单的那个人,靠的就是这种缘分。
  我手起指落处,正对着鱼香肉丝模样的糟粕,大妈会意,眼中闪出猎豹般的野性,右手抄起前头方方扁扁,银灰色不锈钢制的二尺长铁铲,势如闪电,伸入菜底,动如蛟龙入海,静如鱼戏莲叶间,然后轻快平滑地将铁铲从菜底抽出,一时间花红柳绿,一时间春意盎然,红的都是胡萝卜丝,绿的都是青椒丝。
  “大妈,您这儿全是青椒啊,一点肉都不肯给我?”我问她。
  “同学,这不是青椒,这是圆椒,甜的,不辣。”大妈自动把我后面那句话给忽略,为自己的青椒辩解起来。
  “您好歹给我点肉吧,我一个大男生不吃点肉,大便都不顺畅。”我说。
  “这是圆椒,好得很,也能通便。”
  商陆表情微妙,似笑非笑,从我后面走开。我回头望去,已经没了他的踪影。
  我端着盘子找到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看着盘子上红的胡萝卜,绿的“圆椒”。我坐下来,方圆两米空无一人,凸显我的落寞。
  圆椒,大妈怎么不说是“援。交”呢,看着鱼香肉丝模样的圆椒胡萝卜丝,我心中愤愤。
  我端详圆椒胡萝卜丝,双手颤颤巍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想到临阵脱逃的商陆,我想起食堂大妈帕金森的双手,我丢下筷子,心中默念“噫吁息,食堂之难难于上青天”。
  “真巧啊。”
  我抬头望去,七分黑发,三分白发,蓬草似的头发下面压着两只深沉而忧郁的眼睛,眼睛在圆椒的青绿的反光下,像夜间的野狼。
  “窦老师,你也在这儿吃饭?”我说。
  “住得太远,不方便回去。”窦先生说。
  窦先生坐了下来,联动我的凳子,咿呀作响。响声吵醒了水池下面和柜台下面午睡的老鼠,大部分是黑的,极少有白的。
  我看到老鼠在阴暗处啃噬墙皮,啃噬瓜果蔬菜,啃噬臭肉烂骨,桌椅咿呀声不绝,老鼠们吱吱声亦是不绝。
  我总是在想,我们学校最大的股东是不是纯正的印度人,所以禁止捕杀老鼠?据说印度某个寺庙专门用来供人们朝拜老鼠,朝拜的时候,人们如果有黑老鼠从脚边爬过,那么这段时间会逢好运,如果有白老鼠从脚边爬过,那么这一年都会有好运,如果不小心踩死了老鼠,按照老鼠的等级,要赔等大的金制或银制的老鼠。寺庙从早六点开到晚五点,朝鼠者络绎不绝。
  如果我吃饭的时候,一只黑老鼠从我脚边爬过,我到底是踩住它的尾巴戏弄它,还是视若无睹放过它?还有,我到底会不会结交好运?如果结交了好运,又会是什么样的好运?
  “你吃的什么菜?”窦先生问。
  “圆椒胡萝卜丝,长得跟鱼香肉丝一样,真有欺诈性。”我说。
  我把目光投到窦先生圆形的一升半大的饭盒里,也是花红柳绿,他红的是干切的牛肉,绿的是圆白菜和西葫。
  “你这不是学校的饭菜啊。”我说。
  “我老婆做的。她说学校的饭菜看着就没有美感,吃多了整个人都会俗化。”窦先生夹了一块牛肉到我盘子里,说,“你这菜确实看着不下饭,你吃我的吧,我这个菜太多,我向来吃不完。”
  窦先生用不锈钢的筷子拨了一下饭菜,上面厚厚一层牛肉,厚厚一层圆白菜和西葫,足足五六厘米厚。
  干切牛肉和红烧牛肉相比,更有牛肉的原味,却少了很多水分,喜欢自然的多半喜欢干切多于红烧。
  “木槿说你经常喝酒啊。”窦先生说。
  “没经常,隔三差五,酒不好喝,喝着也不舒服。”我说。
  “那你昨晚喝酒的吧?”窦先生问。
  昨晚,我在桥上,向东走是天津站,向西走能到我们学校,桥在我脚下,隔着鞋底,离我两厘米远。
  天气预报说当晚有狮子座的流星雨,百年难得一遇,只有月黑风高,星稀云灭的大晴夜空才能看得清楚。
  我打电话给竹芯说晚上有流星雨,难得一见,有没有时间一起看。她说要上晚修。我知道她今天并没有晚修,便把电话挂断,转而打电话给木槿,说了同样的话,木槿说要收拾打扮,让我站在桥上,不要离开。
  桥上来往的人,男人都在抽香烟,女人都在捋头发,狗都在撒尿。我恨香烟的味道,抽不得烟,只好无聊,趴在桥栏上看滚滚东逝水。晚上月不明朗,月光也不够亮堂,以至于我看不清路上的人模和狗样,也看不清水里的虾兵蟹将,水被夜晚的黑映衬得更加深黯,带着自上游而来的虔诚和糊涂,悠悠然地,逆风而行。
  春末夏初,气温高了起来,温差也大了起来,河面上的风凉快并且挟有废水脏物的恶臭,但是比起烟味,这不算什么。
  这时候的河水勉强还是可以称为春水,就像三十岁的女人依然还可以称之为女生一样。水在我脚下流过,我伸出手,水的影子从我指尖流过,我第一次意识到,时间走了,向东边走的,太阳从东边升起,我的时间向东边流逝。我低头看桥下的河面,没有光亮,照不出桥上我清晰的面容,春水晃荡,涟漪和水花,一个死在河的正中,一个死在河的两岸,透过它们的尸体,能找到河水片刻的暂停,通过片刻的暂停,能找到一面河水做的镜子,镜子里的我满脸褶子,眉毛稀疏,头发枯萎泛白,曾经饱满的脸颊像泄了气的轮胎,虽然丑陋,却始终让人无法生厌。
  我想到匆匆到来,匆匆离开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以及来去之间的匆匆过往,匆匆过往里的洗脸漱口,吃饭喝水。孔子在大川之上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在成熟,紧接着就是不可阻挡的衰老。我突然害怕起时钟分秒间的滴答声响,害怕咽水下肚的水流声音。
  所以,我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想,只能喝酒,酒太难喝了,可是正因为难喝才必须要喝。我对岁月如梭感到畏惧,我对如梭岁月深表敬意,它崇高无比,所以我要用啤酒下肚的苦痛唤起与之相配的崇高感。因为崇高感就是并不紧迫的痛感,我是这么想的。
  车在桥上吐出烟雾,升到空中成为PM2。5。我想到一个笑话,一个外国人到中国之后痛哭流涕,说:“我游荡了这么多国家,只有在中国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在这世上,我能清楚的看见自己嗅着的空气,空气里有颗粒,浮浮沉沉,清清楚楚,比什么狗屁哲学都要有说服力。”
  我用诺基亚专属的功能打电话给最近的小卖部说,给我拿一瓶哈啤来。
  老板是天津人,一向能侃,牛皮吹得能飞上天,我趁他没开口,给了他十块钱,跟他说,不用找了。他走之后,我瞅着他的背影才想起来,我明明可以花十块钱买两瓶啤酒啊。
  哈啤还是一样的苦涩,还是一样的尿液颜色,我感到一如既往的难喝,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喝。
  木槿从学校到桥上,花了二十分钟,于晚上九点半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又喝酒?”木槿说。
  “我这不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吗?我这手机应用太少,没东西玩,不做点别的事,就像个乞丐,会丢了你的面子。”我说。
  “今晚狮子座流星雨,天气预报上说,百年难得一遇,要在光暗,高楼少,一望无垠的地方看,我找了半天,就这儿最符合了。”我接着说。
  “狮子座的流星雨三年前就下过了,哪是百年难得一遇。”木槿说。
  “三年前是前一百年,今年是这一百年,不冲突。对了,今天晚上虽然星星不多,但你能看到狮子座不?你能看出来哪些流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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