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力地抱起体重成指数增长的林甜甜,秦锦秋往林家的方向走去。前一晚的雨水打在灰砖墙上,咽进砖石蔓延开来,成为一幅奇妙抽象的水墨画。两侧人家院子里栽种的说不出名字的高大树木探出墙头,偶尔抖落几滴雨水,落进衣领中,冻得她不自禁打哆嗦。
她还记得,捡回林甜甜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天气。
雨后初晴,天空的颜色仿佛被稀释过一般,色泽是浅到几乎泛白的蓝。刚出生不久、似乎是被人遗弃的小猫儿蜷缩在门边,柔软蓬松的毛脏兮兮地打结。那个时候,八岁的小少年弯腰轻轻抱起它,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笑容。
阿秋,你说叫它什么名字好呢?
当时自己讶异地大声咋呼着“咦咦咦你要养它哦”,林嘉言却只是笑着揉揉猫儿的小脑袋,没有开口。他没有开口,却让她在内心为自己的冷血没爱心而泛起一丝愧疚来。
就……就叫林甜甜吧。
随口胡诌了一个烂俗的名字,不料对方认真地点点头说好。
“说起来是我毁了你的一生啊……”拎了拎快要滑上肚皮的林甜甜,秦锦秋沉痛地追悔。
但她能感觉到,林嘉言与她,与这个镇子上的其他孩子,都是不一样的。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他不属于这里。他不会永远停留在这里。隐隐地,有这样一种感觉。
但是,那样一名少年,沉静温和,微笑着的时候如墨的黑瞳中如溪流泛起涟漪般微露笑意——却又是如此地契合这座小镇。
如此矛盾着。
六点半……好像来得有点早了。
昨天下午约好了今早上要一起喝茶的,他应该起床了吧?
停在林家的漆红大门边,犹豫转悠半晌,秦锦秋抬手敲门。
大门没有锁,随着她的轻轻一叩,吱呀旋转开。打小跑这家也跑得熟门熟路了,秦锦秋再自然不过地踏进院子,四下张望着搜寻人影,“言言?林嘉言?在不在——”
在她跨进里屋的瞬间,话头猛地打了个停顿。
屋内摆设完好,但堂上她在他十岁生日那年送的盆栽不见踪影。
心头突地一跳,秦锦秋丢下林甜甜,急急闯进林嘉言的卧房。
空无一人。家具还在,但他惯用的物品、喜爱的摆设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儿……”
写字台上有一张纸条,她眼睛一亮,期待地拿起。可那张纸条上只写了“阿秋”两个字,似乎原本打算留言,但随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重重地划去了这两个字。
心头不好的预感愈发成形。她攥紧纸条,奔出林家院落,慌乱地拍着对面人家的大门。
“来了来了!大清早的什么事儿啊!”不悦的抱怨声由远及近,应门的大婶见是她又不禁一愣,“小秋?”
“阿婶,对不起,你有没看到……林嘉言他……他……”秦锦秋气喘吁吁,努力想要表达清楚自己的句子。
大婶听得一头雾水,许久才明白过来些许,“昨晚他家声音很大哦。”
“欸?”
“说不定是搬走了吧,谁知道,我们这种小镇子到底留不住大佛的。”
怅然地垂下手,眼睁睁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合,她心如乱麻。
——明天,一定会说的。一定。
我们约定好了的明天,你又在哪儿呢。
也许,只是临时离开了吧。他不会这样一声不吭就离开的。
心事重重地将林甜甜带回家,秦锦秋将自己埋进被子。为什么连林奶奶也不见了……她揪着被角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她这样说服着自己。
一个月后,两个月后。一年以后。
林嘉言真的不见了。
'五'
想念。每过一个夜晚就变得更强烈。
因为当初没能说出口的那句话而感到不甘心吗。因为他的仓促离去不留只字片语而感到失落吗。
最后的那张字条依旧压在抽屉的最底层,纸张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变薄变软。
“明天,一定会说的。”
搁浅了的承诺,最终变得毫无意义。
一次比一次更想念。一次比一次更想念。
我却连你身处何方都无从得知。
'六'
咬起还冒着热气的包子,秦锦秋拎起书包匆匆忙忙地奔出门。隐约听到母亲在身后嘱咐着:“今天早点回家,有人要来。”
是什么人到家里来,值得这样特别叮嘱?放学后特地与人换了值日早早赶回家,她才明白过来母亲口中的贵客是住在新台、两年多未见的表姐一家人。
“你今天不用上课吗?”星期五——瞄了一眼日历,她不解。表姐谢光沂在新台市的颐北高中念高二。
“月假月假啦。”谢光沂笑眯眯,“我可是特地回来看你的哦,小妹!”
只能说谢光沂的笑容杀伤力实在太大,从小只要这笑容出现,无一例外她会被整得悲惨兮兮金光闪闪。秦锦秋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寒战,“真、真荣幸。”
“你快要中考了吧?”
“欸?”难得正经的问话让她愣了一愣才回神,“嗯。”
“有没有兴趣来新台上学?”
“……什么?”
“颐北下学期开始就收周边镇上的学生了。你的成绩够优秀,我想你来颐北念书会比较合适。”
秦锦秋怔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拒绝:“我想我考松风的高中部就好了……”
或许是乡土情结作祟,想到可能离开生活十几年的镇子去往陌生的地方生活,心头就有些发慌。
谢光沂只逗留了两天就离开了。本已松了一口气,不想隔了几日母亲重提起这个话题,“我同意小光的意见。”
再三反抗无效,最终第一志愿还是填上了颐北私立高中的名字。
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分数达线与否,而是——万一考上,她就真的得离开松风镇了。
在林嘉言离开之后,她也必须离去了啊。
站在人群的最末沿,远远望着榜单上自己的名字。分数超出颐北的公费线二十多分,她短暂地闭了闭眼,突然觉得眼眶里潮潮的。
——言言,你想要考哪里?
——我啊,就考松风的高中部好了,我想留在松风镇。
——咦,我也一样欸!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颐北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很快就到了,父母都很欣慰,大肆宴请邻里。身为主角的她却偷了个空,溜去了林家旧宅。
一年无人居住,原本干净整洁的屋子已落满尘埃。她擦了擦林嘉言惯坐的椅子。灰尘染黑指尖,凝视着那一块污渍,良久,秦锦秋叹了口气。
“我没能守信啊……不过你也没做到哦,所以不可以怪我的。”
“再见。”
她已经没有退悔的余地。
八月末,颐北高中寄来了军训通知。谢光沂特地赶来接她。婉拒了父母的送行,秦锦秋深深吸了一口气,随表姐上车。
'七'
在漫长的道路前方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一定是不一样的场景。值得期待也好,不抱想象也好,她都即将面对。
“有什么计划没?对将来。”
“还不知道啊。”
至少一定不会退缩的。
'八'
已经到来的生活她无法拒绝,于是不再妄图逃避,对即将到来的日子充满期待。日历一页一页翻得飞快,雨季抽身离去,日头渐渐变得强烈起来。水金色的日光熨烫着大地,树叶蜷起边沿。谢光沂啧啧:“这种天气军训真够要命的。”
军训期间强制住校,谢光沂帮忙把生活用品搬到宿舍,她望着挂蚊帐铺枕席忙上忙下的表妹,还是不免有些担心:“你一个人没问题?”
一屋里住五个人,除了她家这位之外的四人都出动了爹妈公婆来整理床铺,自己人扎堆在走廊上闲聊。
打好最后一枚绳结,秦锦秋利索地跳下地,拍拍手掌,“完工啦!”
眼下状况是——五张床,有四张是下铺,仅剩一张是上铺。因为舍友们“有恐高症”的理由,秦锦秋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张上下极不方便、躺在上面连翻身都困难的床铺。
“小秋,太好说话会被欺负的。”谢光沂不放心地谆谆教导。
“……哦。”一边忙着把过长的蚊帐塞进床沿,一边分神随意应着表姐的话,“等下就要集合了,你该回家喽。”
谢光沂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嗯!”
将细小杂物塞进置物柜,秦锦秋奔上阳台,看着表姐的背影消失在宿舍区大门口,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并非不明白表姐的担心是什么,至少此刻走廊上的议论实在也算不得小声。
“咦你说她不是新台人?”“一看就知道吧,被子的花式也那么土气。”“就这样把上铺推给人家也不太好呀。”“反正她肯定不会说什么的,放心放心。”之类的话。
装没听见应该比较好。
拿出漱口杯,再挂好毛巾,秦锦秋从另一边的楼梯下了楼。
集合哨声响起。刚刚结成的班级,还没有固定队伍,远远站在一旁看同班的女孩子彼此间按交情好坏排列组合,队列稍稍固定以后才走上前去,拣了个靠边的位子站好。
她不懂她们的话题,与其硬是介入,不如保持些距离。
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啊……真是没出息。她暗暗骂自己。
班上的两位教官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搭配起来好似在说相声。在心里偷偷笑,却又没有可以一同调侃的同伴,难免感到有些落寞。
要是林嘉言在就好了。
依然忍不住这样想。
为期一周的军训,早晨五点半起床,绕场跑三周,接着是半小时的早餐时间。立正、稍息、齐步走、正步走一再反复,再有耐性的人也不禁大喊枯燥无趣。
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秦锦秋苦着脸,努力想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再自然。可教官毫不留情,大声点名道:“三排四列!你的腿是僵的吗,再踢高一点儿,踢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