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僵了许久,久到盈袖都诚惶诚恐地探着他的脸色。忽然,他放开我的手,笑得极是云淡风轻:“你说的对,我何必一厢情愿呢?”
他当真那样御风离开,其后近一个月,都未再见他的身影。
容澈道孩子快要出生了,暂不相见也是应该。免得两个人一怄气,激得孩子落地,就得起名叫“气生”了。他那样说时,我默默听着,随后歇了茶杯,诚恳地问道:“你这语气,是不是仍旧将他与我当做一家子?”
容澈也很是诚恳。“是啊!”
我拿茶杯往他袖上一泼,他烫得直接跳起来。“浅浅,你!”
我悠闲地另添上一杯茶,道:“你先去换身衣服。半个袖子湿哒哒的,应是不好受。”
他又气又无奈地走出门去。他方一消失,盈袖便款款地行了进来。往日里她待我总是神色平静,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着,只消完成当前的任务便好。而这回,她的神情却是极为严肃,稍稍还透着那么一丝愤慨的。
我努力的做到正襟危坐,问道:“盈袖,你是找我有事吗?”
她不声不响,径自屈身行礼。 “云深仙者,盈袖只想同仙者说一段话,仙者只消听着便好。”
自那日初见,她便未曾行过如此大礼。我不能拂她的意。“你说吧,我会听着。”
“仙者仍旧恨着尊上,是不是?”
“是。”
“那么仙者应该知道,盈袖对于仙者,也是自始至终怀着恨意的。”
我不料她会如此坦诚,怔忪了片刻,回应道:“试玉的死,终究与我有关。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好。”她缓缓地笑开,面容瞬间绚烂一如屋外明媚的春色。“那么我不妨直言。当初师父之死,我确然恨你入骨。但我自知没有能力杀死你,且禹君早与尊上合作,布下天罗地网,我甘愿忍一时仇毒,只为报仇雪恨。只不过时间越久,我就越怀疑初时的仇恨。师父之死,乃是无间业火喷发所致,而业火喷发亦非你所作所为。若说你错的地方,便是放开了她的手,而先前你亦救过她一次。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那时你若拉住她的手,结局只能是你们二人一同葬身于无间业火当中。师父依旧是死,而你死不了,九尾的身份便会大曝于天下。我这么想着,蓦然回神,却惊觉自己竟是在为你开脱!然而这便是事实,我愈是回想,便愈觉得这番推断没有错。以及后来,你被我们擒获,蒙受种种折磨。我先是觉得快意,九尾妖狐,落于人类之首,遍施刑罚,这是多么畅快的事情!然而见得刑罚多了,我又想,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十恶不赦,而承受这样日以继夜,惨绝人寰的折磨?我数遍你害死的人,却不及玉清一个寻常的妖精多,而你以仙者身份救过的人却数不胜数。我变得怜悯你,同情你。渐渐地,甚至于理解你。而你诈死之后,尊上痛苦难抑,日复日地同我说着你的事情。在尊上的故事里,你是那么恬淡安逸,清静出尘。我困惑了许久,我究竟该以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你?而彼时我以为你死了,便想着斯人已去,不妨对她宽容一些吧。久而久之,便连着师父之仇也逐渐消散了。云深,再见你时,我亦是恨你,却不想再与你为敌了。”
“你是个爽利通达的女子,品性自是我所不及。”
“不。”她断言道,“所谓爽利通达,不过是据理分析,随后臣服于理罢了。我分析了师父的死因,觉得终究与你无关,才选择无视这份恨意。而你,云深,你为什么不试着理智一些地对待尊上呢?”
我挑眉看向她。“你觉得我对待云荒的做法,很不理智?”
她嫣然一笑,耐着性子说道:“你恨尊上,与当初设计你无关,只因他杀了张青莽。而你也知道,尊上杀他不过是错手,是求索杖感知到两者融合的需要,自发做出的决断。倘若不是张青莽死,便该是尊上死。他们之中,到底只能活一个。你可知尊上将自己关在房间的两个月?我日日听他痛苦的哀嚎。有哪个人能安然承受三份记忆带来的混乱与矛盾?他能极快的调整心绪,是因为他想及早地见你。万千世界当中,只有你能予他安慰,替他理清思绪,告诉他该怎样来面对这样的自己?而你见到他,便那么迫不及待地要他死。”
她顿了顿,似是斟酌词句:“诚然,你的情况与我不同,你恨尊上,连尊上也说你是该恨的。可是你恨他了,又有什么用呢?你终究会原谅他的。若他和张青莽不是同一个人,那么还有话可说。但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啊!你无法否认这一点,也无法忽视这一点。张青莽输了,他不可能再回来,能领着他活下去的只有尊上。你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不彻底离开尊上,另外去找一个你所爱的人。要不就是在逐日的痛苦挣扎当中原谅他,爱上他,最终接纳他便是张青莽的事实。云深,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早就原谅他了。你不能原谅的,是你自己。你恨自己这样轻易地原谅,所以便总是气他,叫他心灰意冷。仿佛这样,便是你在尽力复仇了。云深,你说是不是?”
我伸手去端面前的杯盏,手握不稳,茶水滑过半张桌子。
她释然地舒了一口气。“看来,我说对了。”
我猛地摔下茶杯:“你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日子久了就知晓了。今日我只是来奉劝一句,你便是恨着尊上也该忍一忍,有些事情做得过分了,便会让人死心。倘若尊上死心了,你怕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一句话被生生打断。
容澈恰好到了门口,看见我的模样便健步冲过来,扶住我道:“浅浅,怎么了?”
我又惊又喜地看向他,吃力地说道:“我想,我要见包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神尊之子
很久很久以前,我怀疑过一件事情,那就是做母亲的是否必然会爱自己的孩子?譬如我的母亲,她就从来没有爱过我。初时我与青莽成亲,除了担心会生下个九尾的蛇狐之外,亦担心我会莫名地讨厌自己的孩子,随后以母亲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他。而前者没有实现,后者于现在看来,则是荒谬得一塌糊涂。
我醒来时,盈袖在抱着孩子。她小心地替他拭着面颊,动作极是轻柔,眼角眉梢皆是蜜似的笑意。我登时不开心,唤她一声,示意她将孩子交给我来抱。
怀中一团粉嫩的身体,软得像云絮一般。小小的眉眼,尚且看不清容貌,盈袖却笑道:“瞧这模样,与尊上多像!”
我觉得她是在说瞎话。即便算作是云荒的儿子,那也只能说是与青莽长得像,何况这还看不清容貌!这么想了一遭,我觉得有些混乱,便简单地定义为他是维序的儿子。这么一想,却愈发混乱了。
盈袖见我没有答话,复又问道:“夫人,你觉得他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尊上多一些?”
我正想问一问这“夫人”二字,云荒便端着碗药,春风过水似的走了进来。“自然是像我多一些。”
我便惊讶了!“你怎么断定的?”
“倘若像你,就根本不能看了。”他径直走过来坐下,将药碗呈到我面前,“容澈吩咐的药。你是要自己喝,还是由我喂?”
“你喂……”我原想说“你喂我就不喝了”,结果口水一呛,后面五个字生生咽了下去。他嘴角一扬,拿勺子舀起一勺,心情甚好地微加吹凉。我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先将孩子交给盈袖,喝了药再说。容澈熬的汤药,味道总是特别奇怪。譬如眼前这碗药,苦中带酸,入喉还回味甘甜,就难免叫人恶心了。我忍不住干呕一声,云荒惊道:“怎么了?难不成还有一个?我……还没有起好名字呢!”
我觑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他忖了忖,道:“是想太多了。这类事情不能急,一个一个来就好。”
一个一个……“你怎么不说一双一双?”
他严肃地表示:“可以试试。”
我觉得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家里添了个小包子,原本平淡安静的日子便瞬间变得沸反盈天。幸而晴炎同猞猁回了家,跑腿之类的事情总算找到了人。晴炎先前懒得很,眼下为这么小包子跑腿却是乐此不疲。天天围着包子转悠,只等着派给他活儿。猞猁却是要羞怯许多。不鼓励他几句,他便不敢靠近包子身边。那次冰绡抱着包子抱不稳,差点摔出怀,也是晴炎眼疾手快接住的。猞猁就站在旁边,也没敢伸手去接。
那一回事情,晴炎抱着包子气呼呼地向我来告状。“阿姐,你看她!笨手笨脚地差点把小包子摔地上!”
鉴于冰绡的性子,我觉得发生这样的事情很正常。
云荒却蓦地冷了脸。“你说什么?差点摔到地上?”
“是啊!要不是我接的快,包子就要摔出包子馅儿啦!”
后来不知为什么,冰绡痛哭流涕地化作了梅身,发誓三年之内决不再以人形出现!
云荒考虑着留在无忧山谷,盈袖力劝不可!盈袖道青莽与云荒同是一人,且神尊育有一子之事终究不堪,不宜让外人知晓。倘若云荒日复日地不回王宫,玖澜必会起疑心。届时传及天下,对于云荒和包子来说,都不是有利的事情。我亦不欲见到云荒,便顺水推舟,认同了她的这番话。唯晴炎一人听得甚有感慨。
“阿姐,我们总是叫包子包子的!包子他总该有自己的名字吧?”
云荒立即接话:“嗯,早就起好了,叫做云域。”
“张云域。”
他瞥我一眼。“就是云域。”
我亦是不肯让步:“他的父亲姓张,怎会有姓云之理?当初成亲,可不是青莽入赘的云家!”
云荒的神情变得很不好看。“云深,你非要弄得我不开心吗?”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开不开心,不是我需要关心的。”
他阴沉着脸不再说话。晴炎抱着包子,怯生生地叫一句:“小云域~”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改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