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方珈便也不解了,何以公主今日会有如此心境?
就在这时,琴音忽又一转,却是一曲《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琴兮僩兮,赫兮啹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诗经·淇奥》
孔昭虽是单纯,可她知道《淇奥》。公主曾经教过她读书写字,也教过她诗词和曲而唱,她知道这《淇奥》是一支什么样的琴曲,也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
只是……公主为何弹此曲?
忆及今日书楼里,明明一开始公主提及驸马时挺开心的,可怎么一转眼又不开心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水边……绿竹……
孔昭似懂非懂,半明未明地望着梅树下的公主。
第二日,倾泠便将书还回了原处,而未再取旁边的书,只是在另一书架上取了一本书,自然是没有秋意亭评言的。经过书桌时,她提笔留下几字,便与孔昭回了德馨园。
落日熔金,暮风徐徐,一日又将过去。
步过青池,穿过竹林,带着一身的药香,秋意遥推开了书楼的门。近些日子,他总是在用过晚膳后来书房待一会儿,自然,这时刻才不会碰到任何人。
走过一排排书架,然后在窗前的书架前停步,目光在那本《论东朝百战》上静静停留片刻,又静静移开,掠过旁边时微微一怔。那里并没有空出一个位置……这一次,她并未如以往取走他备下的书。
伸手取过那本《东书》,随手一翻,便见兄长的评言,片刻,轻轻叹息一声,放回。
移步,到了书桌前,却发现桌上摊着一张玉帛纸,纸上一行不大不小的行楷,字迹端雅,笔风却显得随意:
多劳伤身,多思伤神。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目光掠过那两行字,神思微怔。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她果然知道的,心头浮起欣慰,却又夹着苦涩。自己这样一番作为,看来是“多余”了,她要一切随缘,不必要他如此刻意地展现一个秋意亭在她眼前。
目光掠过笔架,有一支沾墨的紫毫。
想着她坐于书桌前提笔挥毫的情景,不由伸手,却在指尖将要碰触紫毫的一刹那,恰好停住。手一颤,握拳,收回。眸中一瞬间闪过复杂情绪,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楼外暮风更冷,暮色已浓。瑟瑟竹林中,他孤影独行。
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1)
倾泠缓缓起身,然后移步往园外走去,斗蓬长长的,下摆拖曳在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孔昭,我刚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自那以后,果然不再有一本本“秋意亭评言”的书备在一旁。倾泠每次取书即走,只是看书的兴致竟不似以往,反有些烦倦的感觉。
日子一日日过去,风一日凉过一日,冬日已临。
这一日,倾泠百无聊赖地坐于德馨园一隅,方珈见之,便道:“府里西园有早开的梅花,公主不如去看看。”德馨园里梅园的花依然只是三两个小小骨朵儿。
倾泠想想便应了。因还有许多事未处理,是以方珈不得空,她知公主不喜欢一群人跟随,便只唤了孔昭及另一名侍女伴着公主出园。只是等人走了,忽想起这几日天很冷,忙唤了两名侍女,一人捧了一件厚厚的斗篷,一人携了手炉,又唤过一名侍女捧了琴,一并给公主送去。
三人追出德馨园门口,便见公主就在前头,忙快走几步跟上。一名内侍前头领路,一行人往西园行去。路上经过西侧的小花园时,闻得园中的一座亭子里传出笑语声。冬日里天冷,是以亭子四周都垂下长长的帷幔遮风避寒,只背风一面留着一角看园中景色。他们经过的一边隔着帷幔,是以看不到里头的人,只是听声音便知是府中的表小姐领着婢女们在嬉闹。
“哎呀!你真是笨!”吕以南娇脆的声音传出,“亏你模样伶俐,怎么还不及德馨园里的那个多指怪物呀!”
“小姐,人家那是怪物,奴婢凡人怎么比得上呢。”一名婢女笑嘻嘻地道。
“哎呀,小姐,你快别说那怪物了,奴婢那天偶尔那么一瞥,便恶心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饭!”一名婢女也道。
“那手可长得真恐怖,奴婢看着就寒毛直竖!”又一婢女道,“真不知生她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怪物!”
“所谓仆似其主……”
忽然一股冷风吹进,帷幔跟着飘起,吕以南的话便硬生生地被打断了。三名婢女见她忽然不说了,面色僵硬地望着身后,不由都转身回首,这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
从被风吹起的一角帷幔看去,被府中人唤为“冰冷的玉石做的美人”的公主正立于亭前,而公主身旁之人拧眉怒目,正是孔昭,显然刚才的话全被听去了。
倾泠移步,即有内侍上前钩起帷幔。步入亭中,目光扫过亭子,亭中的桌上摆着棋,旁边摆着茶点瓜果,还堆着些许果皮残骸,三名婢女一人坐在吕以南正对面,两人侧边站着,显然是正在玩六博。
三名婢女被倾泠冰凉凉的目光一扫,顿时回过神来,慌忙跪拜行礼。只吕以南依然坐于椅上,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只是仰首看着倾泠,眼中含着挑衅与嘲讽。哼!不是很大方贤德地省却繁文缛节么,那本小姐就遵你的吩咐,省却这些俗礼!
倾泠未曾理会地上的婢女们,目光看着吕以南,片刻后开口,声音缓缓的,似涧底清流,无比动听,却是无比地冷严,“本宫面前,岂有你的座?!”
吕以南一愣,未及反应,倾泠已是一声冷叱:“如此无礼之辈,给本宫掌嘴!”
“是!”
一声答应,跟随在旁的三名侍从将手中东西一放,便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愣着的吕以南从椅上扯起,脚一抬一钩,吕以南便跪倒于地,另一名内侍一抬手,便“啪”的一巴掌脆生生地落在吕以南脸上。
这一下,吕以南已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当即尖叫道:“你……你竟敢打我?!”她实未想到倾泠竟会如此反应,这些年在侯府娇生惯养,哪曾如此受辱过,顿时又羞又恼,使力挣扎,只是她又怎么挣得过两个男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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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求而不得方知苦(2)
“你……你们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奴!放开我!你这女人,竟敢打我!我……我……”
倾泠冷冷吩咐道:“让她闭嘴。”
侍女答应一声“是”,便将一块绢帕塞进吕以南口中,令她再说不出话来。
而在公主没有吩咐停止前,内侍们便继续掌嘴。
一时亭子中只有“啪啪啪”的巴掌声。宫里出来的人,于掌嘴这种小惩戒自是精通,再说吕以南素日总以侯府小姐自居,骄纵嚣张,对于德馨园里出来的人多态度轻蔑,特别是对内侍,屡次背后与人嘲笑其为“阉人”,是以这几人心中都是怀了不忿的,只是平日公主不理事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又都受家令伊、内邸臣管教着,只能忍着,可此刻,却是天赐良机,于是,这巴掌打得便甚有水平。
眼见那内侍一掌一掌不疾不徐地拍在吕以南脸上,从响声到皮肉之痛,再到面皮的损伤程度,那都是拿捏着分寸的,不会一掌就伤到底,而是每掌都痛到位,每掌都令面皮肿一点儿。待到十来掌后,吕以南一张脸也只是青紫,肿得却不高,而她人已痛得泪流满面,却只能呜呜发出低咽。
那三名跪倒于地的婢女此刻已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发出一丝声响,更别说是替小姐求情了。
“本宫身边的人,即是代表本宫本人,你侮他们,即是践踏本宫。”巴掌声里倾泠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依然平缓,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冻人的寒意。
“他们是贱奴?你又是什么?”倾泠目光冰冷地看着吕以南,“侮人者人恒侮之。本宫今日便叫你知道何谓‘尊卑’。”
吕以南无法说话,只是眼中的愤怒、怨恨被倾泠冷冷的目光一扫,顿时一缩,露出畏惧之色。此刻立于她面前的人,玉容如雪,清贵逼人,那份威严凛然的气度昭示着她皇家的地位,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非她心中以为的懦弱的木头人。
倾泠目光一转,落在地上那三名婢女身上,那三人顿时全身颤抖,“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孔昭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对您不敬了!”三人一边磕头,一边求饶。
“驭下不严,主之过!”倾泠一声冷嗤,目光落回吕以南身上,“如你所说‘仆似其主’,想来她们的嚣张、愚昧都是跟你学的吧,那你便替她们接受惩罚!再有下回,本宫割你舌头!”最后一句铿然有力,落地有声,挟着无以形容的威势。
吕以南身子一颤。
那不是玩笑,那是实言!
“公主饶命!”
亭外忽然响起惶急的求饶之声。
“公主,以南冒犯了您,是以南的错,妾身但盼公主慈悲,饶以南一命。以南犯错,这都是妾身没教好她,是妾身的错,妾身愿代她受罚,求公主您饶过她。妾身以后会好好教导她。”亭外吕氏泣声相求。
“公主,妾身也求您,饶过以南这一次。”戚氏也帮着求情。
“公主,妹妹犯错是做姐姐的没带好,以雅求您饶了妹妹,以雅愿代妹妹受罚。”戚以雅也求情。
倾泠转身,一旁的孔昭与侍女忙打起帷幔,便见亭外跪了一地的人,吕氏、戚氏、戚以雅,以及一堆侍从。显然有人发现了此间之事报信与两人,是以前来救人。
此刻三人一见倾泠露面,不由跪步上前,“公主,您大人大量,求您饶过以南这一次,她以后再也不敢犯错了。”
倾泠眉头一皱,未语。
远远地又一声传来,“公主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