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惠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角,那里已经满布冷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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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冰儿这一天玩得十分开心,兴高采烈回宫时园子已经下钥了,辗转好久才记档打开层层宫门,她原不打算再去请安,但远远见九州清晏还是灯火通明,知道乾隆还没有休息,不过去瞧一下说不过去,脚里拐了个弯,顺着大道一直向九州清晏而去。头更打过也有半个多时辰了,路上几乎没有人,偶尔疾步而过的太监见到她,都停下脚步,躬着身子侍立在路边,冰儿脚步轻快一路向前,没提防迎面来了两个人,前一个闷头走路,几乎要当面撞上。
冰儿眼疾手快,闪身到一边,又是奇怪又有些恼火,仔细打量,原来是一个老臣,仿佛在上书房里见过他露面,只是冰儿在上书房几乎总是昏昏欲睡的状态,但觉眼熟,也没有认出来。那老臣身后疾步走来一个中年男子扶住,两人都是衣冠楚楚,冰儿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老臣颤巍巍的身子前,挂着一枚仙鹤补子,是位正一品的大臣,身后男子道:“父亲还好么?”抬眼打量冰儿一眼,脸上略有不忿及疑惑之色,但在宫禁之中,他倒颇为谨慎,躬了躬身扶着父亲准备走开。反而是那老臣,佝偻的样子仿佛已是耄耋之年一般,抬起浑浊的眼睛,眯缝着看了冰儿一眼,似有诧色,却从容对身边的儿子道:“若澄,给公主行礼。”
冰儿一身男装,便觉尴尬了,闪过身子道:“不必了。”那叫若澄的男子还是跪下行了大礼,略抬了抬眼皮,也不多言,倒是那老臣,眼中似有泪光,声音却很平静:“臣有时陪皇上看视书房,得见公主数面,果然是长大了……皇上说臣八十杖朝,当享三老五更的典仪,臣不敢妄居,然而身子骨不好,关节尤甚,膝盖实在弯不下去,还望公主海涵臣的无礼。”
冰儿脑中转了半天,才突然悟到这原来就是闻名遐迩的三朝老臣张廷玉,乾隆素来以帝师待之,自然不敢拿大,赔笑道:“张相这话,我可不敢当,就论年纪,叫您跪我,我要折寿的。”见他眼中泪光,一肚子的疑问几乎要脱口而出,却不知怎么停住了口,凝视着他躬身退步,蹒跚而去。
进殿,通传的是小太监胡世杰,平素能说会道的一个人,今日没嘴葫芦一般瑟缩着去了。冰儿心里一沉,感觉要糟糕,可既然已经回来通传了,又收不回来,只好惴惴地等着。暖阁外,宫女太监远远地垂手立着,大气都不敢出,冰儿就料定今天又没有好话听了。通报进了暖阁里,乾隆面无表情,坐在条炕上飞笔批着奏折,从他急躁的动作中可以感受到充斥一屋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冰儿先还高高兴兴的,回来见了张廷玉,心一个下坠;进了九州清晏殿,心再一个下坠;进了暖阁,心坠到最底端。她小心翼翼扶膝请安,乾隆正想找出气筒找不到人,火一下子发到冰儿头上:“你还晓得回来!?也不看看几更天了?!……”
冰儿现在也学乖了,索性双腿跪下乖乖地听乾隆发了好大一通火,只要不顶嘴,除了耳朵,就不会受罪。乾隆发作了半天,终于吐了口气平静下来。恰好外面送来晚上的点心,冰儿忙主动把熬得粘粘的莲子银耳汤端来,小心地盛了一碗,送到条炕前,不似以往一般随便放下,而是恭敬地跪下捧上去。乾隆瞧着她,神色有些复杂,好一会儿长叹一声道:“起来吧。……朕心里火气大得很,也不全是为你。……‘人心不可测’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呵!”
冰儿不明白乾隆说的是谁,只轻轻道:“刚才我见张相哭来着,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别提他!”乾隆又一高声,道,“朕恼的就是他!”
“他?”冰儿更不明白,张廷玉是三朝老臣,她耳朵里飘进的关于他的都是好话,都说他自康熙朝从政,向来谨守本分,认真办事,从不多嘴,也从不手长,平时乾隆很尊敬他。
乾隆正在怒极之时,找到一个倾诉口,便连珠炮般道:“本来看他娴于笔墨,看他历任几十年,当作鼎彝古器陈设着他,他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襄,朕也姑容了他。给他配享太庙,封为伯爵,是旷古未有的奇恩,他走得动、坐得起、吃得进、拉得出,倒想偷太平、回家养老!几次三番地求,朕就准了他罢,他还不满足,要把伯爵袭给他的儿子——他没点滴军功,还敢求爵?朕问他谁可继任,他就推荐自己的心腹汪由敦——那个没本事没能力、除了勾营结党之外什么都不懂的废物!平日价说自己‘淡泊’、‘谨慎’,听说别人参他,宰相风度也不要了,趴到朕这儿来求朕不改先帝遗命,让他死了进太庙吃冷猪肉,朕答应他,他倒连谢恩都懒了!”乾隆数落上一大串,不顾下面冰儿懵懵懂懂什么都没听懂,又恶狠狠道,“他志愿已遂,没有可图的了,就一心想了荣归故里安度晚年,什么国家、社稷一概不问,朕要这样的臣子作何用?!……昨天超勇亲王策凌去世了,他也是配享太庙的——也只有他这样忠荩为国的征战名将才配配享太庙!鄂尔泰开辟苗疆让他配享已属过优。张廷玉毫无建树,反而对战死臣子幸灾乐祸,他也能配享?!——朕已命削去张廷玉伯爵,让他自己比较比较,他应该配享、不应该配享!”
平日都称字“衡臣”,今天直呼其名“张廷玉”,圣眷如何可见一斑,乾隆积蓄已久的对张廷玉的火气此时全发了出来。这般处置是极为刻薄无情的,难怪年逾古稀的张廷玉会老泪纵横。冰儿轻轻叹了一口,也不知心里到底是悲是忧是惧。乾隆好一会儿没说话,缓过气来和声问:“你刚才说——他哭了?”
冰儿点点头。
乾隆下地原处踱了几圈,暴怒的神色突然淡了许多,长叹一口道:“老糊涂老糊涂,人一老就糊涂!朕小的时候,他还是朕的御定师傅,虽说教的课不多,但他拉着朕的手和朕说做人的道理朕到今天还记得,那时朕还是皇孙呢;朕刚登基,他忙前忙后不知疲倦;朕要嘉奖他,他写《三老五更议》推辞。他的诗朕也看过:‘九霄日近增荣彩,四野风多仗宝绳’,何等心怀!他也知道自己荣辱在朕手间、在他一念之间。那时多好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呢?大臣们分什么张党鄂党,朕从不因此怪他和鄂尔泰,他们两个人斗,朕既不使他们一成一败,也不使两败俱伤,朕心中一直苦苦权衡,要让他们俩皆成就贤臣,那多好啊!可这两个人……”乾隆停下步子,转向冰儿问道:“朕刚才说的,你听懂了吗?”
冰儿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看乾隆,慢慢摇摇头:“不懂,大概是……”
“不要‘大概’了。”乾隆摆手止住她,“别猜,也别揣摩朕的意思。不懂最好!”
这下,冰儿更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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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听了乾隆一顿火,别无迁怒之处,冰儿算是侥幸过关,心里也算是一松。回到皇后那里自己住的地方,恰巧因自己没有回来,皇后也遣人在问询。冰儿少不得到皇后那里去请安,语气心态就完全不一样了,冷冷地道了声:“女儿回来了,谢皇额娘关心。”“谢”字还特别加了重音,似乎别有深意,此外再无一言,皇后听着就气结,然而指摘不出礼数,只好淡淡道:“虽说是皇上差你,你也好歹知道自己身份,抛头露面已经是不像,再弄得黄昏后才回来,不知道的人,不知嚼出多少难听话来。公主纵不为自己名声考虑,也当顾及孝贤皇后的家声。”
这又是说了冰儿要跳脚的话出来。冰儿如今忍耐心大有长进,然而也只是忍着不立刻跳起来发作而已,口里还是要回嘴:“皇额娘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怎么,皇阿玛命我出去办事,还有损我亲额娘的家声了?横竖横我给我亲娘教导过几年?不知道的,怕要图赖到皇额娘身上才是了。”
皇后冷笑道:“纵赖我,我也没法子,你口口声声都是‘皇上’,拉虎皮扯大旗,旁人还敢干涉你半分?你如今不叫我额娘我倒还干净。”韩嬷嬷听得不是话,见冰儿脸红眉立,却气哼哼无法则声的样子,暗暗拉了拉皇后的衣襟。皇后会意,道:“你跪安吧。一身酒气,别伤了肝脾!回去早些安置才是正理。”冰儿也不知恭敬,扭头就走。韩嬷嬷见冰儿出了门,才看皇后脸色,果然又是铁青一片,韩嬷嬷劝道:“她轻狂,您只管让她轻狂。溺子如杀子,将来后悔的又是谁?”
皇后道:“你知道我,我忍不下这口气!如今我忍的事太多,皇上偏宠几个小的狐媚子,我不能说,因为干着妒忌的大罪;皇上和傅恒夫人的事你听说没有?暗暗地都传了开去,也是无风不起浪的事儿!我也只好忍了,昨儿个处置了几个乱嚼舌头的宫女,打了板子发到辛者库,说起来都是我伤阴骘,谁知道我心里的苦!我万般地护着他的名声脸面,可他可曾把我当过敌体的皇后?一个月能见几次面?见了面都是例行公事一般,又有什么意味?这也叫夫妻么?”
韩嬷嬷见皇后怨气这么重,大为恐慌,道:“主子!主子!宫里,你怨谁都怨不到皇上!你有气,撒在奴才身上都是该当的,万不能伤了自己个儿!”
皇后叹口气道:“我也就跟你说说。计算了几次日子都好,请了皇上倒也肯来,就是怀不上急煞人!随宫的是这样一个公主,天天作气,只怕弄得肝郁宫寒不易生养也未可知。皇上的袒护都摆在脸上,我有苦说不出。”
韩嬷嬷道:“先剪除她的羽翼,慢慢驾点风浪起来,不怕扳不倒那丫头。主子心莫急,老话说的,欲将取之,必先与之。表面上笑呵呵哄过了她,以她这个年龄见识,还翻得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见她就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