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什么,直接走过穿堂去了后殿。
正堂里侍立着两名内侍,王智跟过来后也驻足于明堂门边,皇帝进来没看见绮雯,也不好向他们出言询问,便自行折向西里间而去。
梢间里一样空无一人,再往里就是他就寝的西暖阁了。
黄花梨槅扇外的红珊瑚桁架上挂着她那件镶白貂毛孔雀锦斗篷,淡红色的琉璃宫灯光芒柔媚,暖阁里的紫檀拔步床上铺着明黄绫缎的褥垫,靠墙摞着一叠杏黄绣金钱蟒大条褥。她身上好好穿着翠色蜀锦袄子和石青提花棉马面裙,枕着他的枕头斜靠在褥垫上,看样子已睡着了。
皇帝怔了怔,下意识回头看看,还好余人都相距甚远,又隔着两层门帘,即便是知道她在里面,也料不到是这样一幅图景。
烛光摇曳,美人如玉。红玛瑙的耳坠子垂在她嫩白的脸颊边,好似溅洒了一点朱砂。
皇帝有些无措之余,更觉得好笑,这又是怎么了呢?病刚好了点,就跑来自荐枕席了?
静静在床边坐下,仔细看看她。粉面透红,唇色鲜妍,看起来气色不错,病像是好了。他伸手过去,轻轻拈起一缕她的头发,在她鼻翼上扫了扫。
她很快醒了,慵懒无神地睁眼看看他,呆呆道:“你总算回来了。”
皇帝闻到淡淡酒香,眸中含着笑问:“还喝酒了,壮胆用的?”不是自己说的,不能酒后乱性么?
“用作发散治病的药酒罢了,是师父送的。我只喝了一点,没喝醉。”绮雯也不起身施礼,调整了一下姿势,拽住他想要缩回的手,覆在自己脸上。
“你这又是怎么了?”手心所触俱是温软滑嫩,皇帝的心境也随之柔软下来。
“没什么,病了一场之后,就觉得人生苦短,该当及时行乐。”她像只猫一样捧着他的手蹭啊蹭的,又从他指间露出眼睛来哀戚戚地望着他,“这么久了,您为什么都不想要我?”
这话都问得出口,还说自己没喝醉?嗯没错,酒鬼个个都说自己没喝醉。皇帝似笑非笑地挑起唇角:“你明知道的。”
他不要,不是不想要,而是因为太珍重。
绮雯重重地叹了口气,尽显老气横秋:“我给您讲一个伤心的故事。从前我有个钱袋,里面装着我辛苦攒下的钱,逛街时看到了我很喜欢的东西,却觉得钱攒的好不容易,怎么都舍不得买。结果回去才发现,钱袋居然丢了,被贼偷了。于是我那个后悔啊,真不如当时狠一狠心,把那东西买了呢,好歹最后落个喜欢的东西在手上。这一下,只能遗憾终生了。”
皇帝静静听着,越听越是想笑,她是个侯府千金,哪来辛苦攒下的钱,哪来逛街的机会?看来确实没喝醉,还有脑力编故事呢。别人都说什么花开堪折直须折,她倒是别出新意。
察觉到手上的触感奇怪,见她闭了眼,将他的手紧紧抱进了胸怀之中,皇帝脸上一热,小心地抽手出来,揶揄道:“你不是说过,最看不得爬男主子床的丫鬟么?”
绮雯没他的手可抱,就悻悻然抓过一个引枕来代替:“那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若是男主子真心钟爱这个丫鬟,爬一爬床也不算什么。两情相悦的时候,就没什么下贱不下贱一说。”
皇帝抿唇一笑,站起身道:“你等一会儿。”
“您去做什么?”绮雯抬头问,却见他没有回答,很快步出梢间,她只好低头躺回来,很快又昏昏欲睡了。
谁说这药酒不上头的?绮雯暗中腹诽,她其实一点也没想借酒壮胆来着。这样时候需要保持清醒。不过,其实也早猜到他没那么容易被攻破,唉……
心里满满都是酸楚伤感。不觉间两滴泪水滑落,渗进了丝缎枕头里,浸湿了金丝祥云刺绣。
不知过了多会儿,耳听脚步声近来,绮雯睁眼一看,皇帝身上只余下一身素色皂缘中单,披散了一头墨染般的头发,尚且带着温热的水汽,过来坐到床边自行除了鞋子,翻身跨过她去到床里,拉开薄被盖在自己与她身上,躺了下来。
“困就睡吧。”他唇间飘出清牙脂膏的清香味,说完就闭了眼,手覆在她的手上不再动。
绮雯呆呆地眨巴了一阵眼睛,回头朝外看看,抽手爬起身来,下床去点亮床前的琉璃罩长明油灯,撂下了外层的杏黄弹墨幔帐。
皇帝睁眼看着她做完这些还没什么,待见到她开始宽衣解带,才怔忪道:“你做什么?”
绮雯一愣,随即红了脸道:“我……热啊。”
“……哦。”这暖阁里有夹壁通着地龙,只穿单衣都不会冷,自己只穿着中单却要她捂着棉袄,是不大合适。可是……看着她就在眼前一件件将衣裙除下,他实在难以淡定处之,索性闭了眼不看,心里又不由得纳闷:唉,她就是不放弃,到底心急什么呢?
绮雯也觉得很是讪讪,中途钻去幔帐外面,才继续将厚衣脱下挂去桁架上,穿着一身藕荷色纱质中衣回来床上,躺到了他身边。
两人面对面相隔咫尺地躺着,皇帝手指触到她衣袖那轻薄柔软的衣料,就着长明油灯的光看着她露在外面的肩膀,中衣之下白玉般的肌肤若隐若现,襟口透出里面白丝肚兜绣缠枝石榴花的边沿。
她还真是有备而来的,皇帝真不知自己此刻该作何感想。
绮雯见了他的眼神,红着脸拉起薄被盖到了脖子。她确实是有备而来,这种纱质里衣都是热天的衣物,而且宫女子发的衣物里也不会有这种料子。是皇帝上次赏给她那几件衣服时同时送了两匹衣料给她,她拿其中一匹来自己做的,为的就是这场合用。
不过到了这种同寝而眠的时候他都还坐怀不乱,摆明了没有那层意愿,绮雯就不好再进一步做什么,心下难掩失望——算了,给他看看也算没白做了。谁让他这人那么柳下惠呢。
等什么册封啊?谁知这么傻傻地等下去,是不是真能等得来呢?万一真像自己丢的那个钱包一样,等到大势已去才后悔莫及,又当如何?这个大势已去,说不定并没多遥远……
有位前辈曾说,男人愿意同女人睡觉是一回事,愿意同女人盖一床被子纯聊天又是一回事。绮雯曾经奉为至理名言,或许自己应该看到好的一面。不过呢……
“您不觉得这是欲盖弥彰么?”她静静躺了一阵,忍不住幽怨地问,“这样过上一夜,别人还会以为咱们什么都没做?”
“管他们如何以为,但求无愧于心。”皇帝牵过她的手来在指间摩挲把玩着,“我要等到能册封你时,是为了对得起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又不是为了做给谁看。”
册封,还真能等得来么?绮雯又有点酒气上涌。她从没像今天这么悲观过,悲观是有原因的,乐观也是有原因的,她就是因为急需找个原因来让自己结束这压得她呼吸不得的悲观,今晚才来找他。
“你难道不是有话想对我说?”皇帝问。
绮雯轻叹了口气:“本打算明早上再与您说的。”
皇帝微挑唇角:“哦,反正今晚的事也办不成了,不如提早说了吧。”
这人,到底是正经还是不正经啊,绮雯被他搅得有些情绪混乱,酝酿了一下感觉,幽幽问道:“您信不信,我才是这世上您最可信之人?”
第60章 切莫冲动
“我信。”
“真的?”绮雯微怔,他这反应虽说不算意料之外,但是,怎会如此痛快,一丁点的迟愣都没有呢?
“要是有一天,师父、钱师兄、还有方师傅他们,都对您说我的坏话,说我其实是三王爷的细作,您也不会信他们,不会怀疑我?”
“没错。”皇帝点头道,依旧是毫无迟疑。
“为什么?”绮雯一觉得奇怪,酒都全醒了,“他们跟了您那么多年,难道不是比我更可信?”
皇帝撩弄着她脸颊边的散发,目光极致柔和:“我就是如此糊涂,如此昏庸,如此为了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情愿世上只信你一人,有何奇怪?”
“您这是哄我呢。”绮雯不满地翻身仰躺,不去看他,“身为帝王,怎可能对谁全盘相信?何况您还说过,为了江山都情愿牺牲我呢。”
“是啊,真没想到短短这些时候过去,我就从明君沦落为昏君了。”皇帝自嘲一笑,也转作仰躺,不无感慨,“你那日夜间说过越是看我赢面小就越会钟情于我的话都是真话,我听得出来,这又有何奇怪?”
绮雯转过脸来呆呆望着他,终于有点信了。想想也是,他在那天夜里急火火来问她那个问题时,其实已经得出了答案,为可能牺牲她就怕成了那样的人,自然是已经将她看得极重,还怎可能真的忍心牺牲她?
“我是想告诉您,方奎……是三王爷的人。”终于说出口来,绮雯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他,留意着他的神情变化。
皇帝转过脸望着她,面容依旧柔和平静,好一阵,都没看出任何变化,最后那线条冷毅的嘴唇便缓缓漾开一抹笑容:“就这么一句话,也值得你如此左思右想才说出来?”
“您都猜着了?”绮雯颇感讶异,忍不住撑起胳膊凑近来问,“不对,您是早就看出我心里藏着话,就一步步哄我引诱我说出来,听见我刚才那么问您,就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对不对?”
“对,也不对。”皇帝抬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我是有意引诱你说,也是猜了八九不离十,但刚才那些话,可不是哄你,都是真话。”
他怅然叹了口气,“你别怪我,我不懂如何开诚布公,也不懂如何让别人对我开诚布公,想做到这点,还真不甚容易。”
绮雯哪还有心思怪他啊,她此时光顾着惊诧了。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傻子,自以为把他看透了,也把潭王看透了,到头来,其实是自己早都被他们哥俩都看了个透才对。
这两人真是兄弟,她这点小心思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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