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初结结巴巴道:“巫姑姐姐说,风黎部子息艰难,每、每个人都有责任……唔,我、我也不大懂,反正、反正是一定要找姑娘一起的……”
江昶抹一把嘴,满不在乎道:“那找你呗,我又不认识别个。”
云初一下子转过身去,拿冰凉的手贴住脸,试图将脸上热意逼下去:“你、你说什么呢!”
“云初你怎么啦?”江昶拉拉她衣裳,“耳朵那么红,连耳力都不好使啦?”
“你才不好使呢!”云初挣开他的手,一溜烟便跑了。
原处的江昶耸耸肩,自言自语重新练起剑:“女孩子真奇怪,我还是一个人过好了……嗬!”
而他没有发现,刚刚跑远的云初又悄悄溜了回来,躲在高大的建木后头,红着脸偷偷地瞧他。
。
不过一句玩笑,却当真在她心底种下了根,随着年岁推移,与她的身量一起长大,与她的修为一道沉淀。在得知江昶战死的那一刻,恍惚着回首,才惊觉已走过了那么多年,已铭刻了那样深。
江昶,风黎将士,父母早逝,年少拜于司巫风纪门下,后从军出征。
他父母早逝,师父又一心为全族,事务繁忙。于风黎族的寿命而言,江昶还年轻,还没有认识许许多多的人,记得他的本就不多,再过上几年,他也会渐渐淡出众人的记忆,再无人会记得,曾有这样一个明朗若朝阳的少年存在过,并为保护族人而死。
不知是否伤口的关系,云初心口一窒,突如其来的抽搐牵扯着她的神识,让她骤然陷入浓稠的悲哀里。
“但我记得你。”有什么声音在说,云初睁眼,看着月下法阵熠熠闪耀,环绕其周的灵气纷纷聚拢而来,与月色一道,慢慢凝结,正一点点显出一个人形来。
蓝衣长发,翩翩踏月,与记忆中那个眉目俊朗的少年缓缓重合。
月光轻薄如纱,连带着整个化相林都朦朦胧胧像个不真实的梦境,只有眼前那人微闭的眼睫分外清晰。
良久,那双眼缓缓打开。
清澈见底的眸子,此刻澄明,却冷漠。
云初强撑着起身,简单给自己施了个疗愈之术,收起光刃撤下法阵,一步一步,镇定而沉静地走到他面前。
“江昶,我是云初。”
蜃氏樽望着她,像望着极其普通的草木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云初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是实质,并非虚无。
酸涩之感再次涌上,云初却笑了出来,歪着头道:“我还真是天纵奇才!”
蜃氏樽生而傀儡,无识无觉,这个云初早就知道,而她要做的,其实是另一样,为前人所不为。
“从未有人试过以蜃氏樽融和记忆珠。”云初小心从怀中取出那颗碧蓝的珠子,运起灵力缓缓推入蜃氏樽体内,“若你得到了他的记忆,得到他的神识,会不会有所不同?”
☆、懵懂初醒
顷刻间清灵蓝光流淌过全身,灵气如雾,映透蒙蒙辉光,咫尺之间,相隔何止生死阴阳,何止十年风霜。
强大气流震得长发尽数飞扬而起,映着幽蓝灵光的脸庞疲惫而苍白,云初却没有停手之意,一直到眼看着记忆珠完全融入蜃氏樽的身躯里,一分分收敛尽光华。
双腿有点发软,云初踉跄了一下,重新站直身体,小心翼翼望向蜃氏樽的眼睛:“江昶……?”
蜃氏樽满脸迷茫,目光飘忽不定,远远近近落不到实处。
记忆浩瀚,人情繁杂,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实属正常。云初也不催促他,只柔声问道:“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蜃氏樽微微偏转过脸,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轻轻点了下头。
云初笑了:“听得到便好,你眼下神识尚未归位,兴许茫然若失,不过死而复生本就不急于一刻,我们慢慢来。我……我叫云初,咳,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蜃氏樽只看着她,没有反应。
云初敲了敲脑袋,笑道:“哎真是的,刚还说了不急呢这就来问你记不记得了,我的错!你就当我是个刚认识的朋友,唔,初次见面,望多指教!”
蜃氏樽垂下眼帘,学着她的话,重复了一句:“望多指教。”
声音与记忆中的江昶,一般无二,只是并不如记忆中那般生动温暖,此刻听来更像寒夜落雨,滴落在冷石之上,清悠而淡漠,像从久远的从前而来,蕴藏了太多逝若急川的时光。
分明……才十年而已,竟已有这般感慨了啊……云初心情复杂,说不清是对成功的惊喜还是他尚未清醒神智的失望。
“书上说,重回记忆深刻之地能够唤回迷茫神识。”云初征询他的意见,“以前族中那些惊了魂的孩子便是用这法子好的。我们……也去试试好么?”
蜃氏樽没有回到,只干巴巴道:“你有伤。”
云初一愣,心又隐约欣喜起来:“小伤而已没事没事!唔……不过你刚醒,也不知是不是有影响……这样吧,我们先寻个地方休息休息,待养好精神便去重新梳理神识,如何?”
蜃氏樽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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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是江——昶——”简陋客宿里,云初搬来一个沙台,握着根树枝一笔一划地写给蜃氏樽看,“你以前说过,名字念起来就跟‘疆场’一样,是注定要保家卫国为风黎部征战沙场的,记不记得?”
蜃氏樽只静静望着沙上的名字,不发一言。
云初推开窗户,指着外头长街小巷:“你刚拜入师父门下时,有次试炼用自创的法术作弊,被师父发现,罚你跑遍全城街巷,不跑完不许吃饭,记不记得?”
蜃氏樽跟着望去,缓缓眨了下眼。
“就是那里……”云初指着一个角落,向他比划着,“我偷偷给你送饭,你饿昏头把我那份都给吞了……结果吃得太撑,还没跑几步就嚷嚷肚子疼满街打滚,气得师父罚我替你跑完剩下的。”
所幸当时剩下的已不多,即便是如今的云初,也实在不想再跑第二次。
蜃氏樽几不可查地弯了弯唇角。
“那里!看得到么?”越过两条街,云初指向一座石屋,唯恐蜃氏樽找错,还跑回沙台边画了个大概,“那里,是学堂,以前是木头的。你第一次学炎咒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一把火把学堂烧了大半,后来族主拨款改建成了石头的。为这事,师父罚你扫了一年的茅房。”说到这里,云初不好意思地抿抿嘴,“那会你总臭烘烘的,我们都不大乐意靠近你……”
蜃氏樽别开脸去。
“还有还有,其实在你拜入师父门下之前,我就见过你了。那会你好像是贪玩,到处乱跑,你娘亲找不着你,急得不得了来十巫殿求助,后来我和巫姑姐姐在祭殿后头把你找着了,你睡得天昏地暗还淌口水,被你娘亲揪着打。”
“……”蜃氏樽面无表情。
“都不行啊……”云初有些泄气,“这些还不够记忆深刻?”
废话。蜃氏樽暗暗想着,这些东西,巴不得忘了才好,谁乐意反复提!
“至为深刻的记忆……”云初低着头沉吟了许久,神色复杂地抬起脸,“最深刻的……只有……战场了吗……”
他的身死之所,应当,是最为深刻的记忆了吧?
云初下定决心,拉起他:“走,我们去洛丘!”
洛丘距空明城不过二百里,乃是北面一座小城,只是近于王城,往来商旅众多,也算是热闹。正因它离王城不远,聚居的长胥族人甚少,当初听闻有长胥之人在此□□伤及无辜百姓时,王城上下皆是大出意料,都以为不过是自不量力的乌合之众螳臂当车,只消派遣一队禁军足以平乱,哪里想到会造成伤亡……
也是长久以来长胥族人太过安分守己,且无论灵力、武艺较之风黎一部都大大不及,族人惯于轻敌,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也会暴起伤人。
云初心中叹息,只愿十年前的□□意外不会再次发生。
自十年前一战后,风黎族主下令,所有繁华之地,尤其王城五百里内,在族人大量聚居往来之处驱逐长胥族人,两族互相保持距离,防止再生事端。
故而,当云初与蜃氏樽赶了几日路,在当年的平乱旧址看到一个长胥族人时,万分意外。
日近黄昏,洛丘城外的商道上,往来商旅渐少,逐渐冷清下来。斜阳挂在城头,为高大城墙剪出沉沉侧影,投在地上,衬得城墙下的人分外渺小。
那人佝偻着身子,在寥无人迹的商道上颤颤巍巍地走,夕阳拉长了影子,与城门影子交在一处,就如不经意停留的失群孤雁。
那人毫不掩饰身上的长胥族气息,对守城士兵时不时投来的防备目光视而不见,只自顾自地走着,低语声断断续续,像极了在缅怀什么。
“长胥之人……为何会在此……”与守城士兵一样,云初顿了脚步,拉住蜃氏樽,警惕地盯着那人。
那人转过身,向着他们的方向步履蹒跚地走来,絮絮叨叨的声音渐行渐近,是长胥秘文中所记载的悼魂祭文。
云初紧张起来,目光如鹰,忽而转利,像极了山野丛林中绷紧身子随时准备出手的猎豹。
那秘文,若没听错,应当与蜃氏樽秘术一同出自长胥族上古秘文的残本,依残本所记,蜃氏樽身上留有长胥秘术痕迹,普通人自然看不出来,但若是遇到熟知此术且功力深厚的,必能一眼看穿。
随着那人行近,云初也听清他吟诵的祭文,是悼念牺牲将士的,悲怆而哀挽。
今日,是当年那战,整整十年的忌日,也是江昶的。
云初攥紧了手,指甲刺入掌心,痛意直达心底。
那场战并不是风黎部挑起的,可如今,在这昔日的平乱之处,肇事之人罪魁祸首还有人悼念,而为了保护无辜百姓牺牲的风黎将士,却并无人专程来此悼念——恐怕大家,已然忘了这个小小动乱。
杀人者,凭什么以英雄之辞悼念?云初只觉有愤懑之意忽然涌起,同时喷薄而来的是上前打断那人悼念的强烈冲动。若非他们,江昶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