雩琈玉棺早在他出征魏国前就从宫中密室迁出,在自己府中再无须刻意隐藏,就摆在他的卧室。他将顾惜月小心放回玉棺内,又命人取了热水,自己跪坐一则,拧了帕子细细替她擦拭,神态痴迷,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之宝。
辰时刚过,云竹在门外请示,晨风已放出,却不是往无荒山飞去。
燕诩微微蹙眉,双眸仍是凝视着玉棺中的女子,有了玉棺的滋养,她的脸已回复红润。良久,他才幽幽道:“既然惜月已经回来了,另外那个……也该回来了。”
他握着惜月的手,柔软无骨,细腻光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手冰冷如霜。他忽然怀念起另一个惜月的手来,唇角漾起一丝浅笑。
云竹正打算退下,又听燕诩缓声道:“让云问替我准备一下,她大概会害怕,待我亲自去接她。”
山路有些崎岖,安逸伸出手,想扶一把叶萱,叶萱却似没看到,自顾攀上一条藤蔓,借力跃上山壁。安逸笑笑,也不在意,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已感到宽慰了。山壁之上,有一道小瀑布,安逸拉拉叶萱的袖子,示意她过去歇息。
两人在水潭边洗了手脸,安逸摘了几个野果,挑了个大的递给叶萱。叶萱接过,不客气地咬了一口,忽然问道:“你既答应了把余下的极乐丸还给佟漠,为何又要食言?”
上次安逸为顺利带叶萱回大悲寺,主动将五十颗极乐丸还给明焰司,并承诺十日后会将余下的极乐丸交出,但如今十日之期之过,他却没有践约。他们才下无荒山不久,就被明焰司的人追杀,幸好安逸所带的部下机警,将人引开了。
安逸闲闲靠在树干,咬着果子满脸不在乎,“我在明焰司那三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想想就气。君子之诺要守,可佟漠又不是君子,不过是个朝廷爪牙……不对,他真正的主子,以前是睿王,如今却是燕诩,那五十颗极乐丸,我宁愿留着当炒豆子吃,也不给佟漠。”
有资格服极乐丸的明焰使共一百零八人,他手中剩五十颗,就是说,有五十名明焰使将不能及时服极乐丸,也许明焰司的人此时正为谁该服极乐丸而争得焦头烂额,只稍想想就让他心情舒畅。
若非佟漠奏天音琴让她失去记忆,她怎会傀儡似地活了三年?叶萱想到佟漠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也是甚有报复的快感,“干脆给他五十粒旱苗喜雨露好了。”(注:春/药名)
安逸噗嗤笑出声来,“果然女子与小人难养,你竟是比我还狠。”
叶萱瞥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理他。安逸懒懒靠在树干,山中鸟鸣啾啾,泉水叮咚,春日的暖阳洒在她娇俏的脸庞,比春光更明媚,口中野果明明酸涩难咽,可安逸却似品着蟠桃,沁心润肺。
“叶子,不如我们去仙鹫山吧。”
当年他带她回魏国时,一路游山玩水,经过仙鹫山时她曾说过将来若是老了,厌弃江湖,就到仙鹫山隐居。叶萱咬果子的动作明显一顿,随即冷声道:“你要去哪儿我不想知道。”
安逸失望地抿了抿嘴,但想到她到底恢复了记忆,再不是那个对燕诩死心塌地的惜月,心里又宽慰了不少,他有的是耐心,来日方长,他就不信他每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换不来她一分感动。
他展颜一笑,再递给她一个野果,借机坐到她面前,“那叶子你想去哪儿?”
她瞪他一眼,“待此事一毕,我就与你分道扬镳,你管我去哪。还有,你别以为现在我跟着你,你就我什么人,自从你……”
他最怕她又揭开那个伤疤,那是两人心中永远的痛,揭一次痛一次,慌忙举起两手作投降状,“好好好,我不问,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你的。”
叶萱哼了一声,狠狠咬了一口果子,看到安逸正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眸中尽是得意之色,两边脸颊的酒窝已荡起,她怔了怔,这才察觉他话中之意,而刚才自己竟没反驳他……
她脸颊顿时发烫,霍然起身要走,安逸一把拉住她的手,急道:“哎哎,又怎么了?你要上哪去?”
叶萱指着他的鼻子气道:“好啊,你又打算食言是不?明明刚才说了以后再不问的,这才眨眼的功夫,你又问?可见你说的话果然不可信!”
安逸哑口无言,愣怔片刻才急急分辨,“我、我、我只是问你现在去哪儿啊,又不是问以后。这不是担心你乱走,会遇上明焰司的人吗?你去哪我都得跟着。”
叶萱甩开他的手,“我去尿尿你也要跟着啊。”
安逸哦了一声,尴尬地松开手。叶萱刚走了两步,不料安逸忽然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搂进怀中。
叶萱顿时恼羞成怒,正要发火,却听安逸在耳边低声道:“别出声,看天上。”
她怔了怔,抬头看天,林中古木参天,透过那枝叶繁茂的树梢,一只银灰色的鹰隼正在碧空翱翔。
☆、第39章 对决
叶萱认得那只鹰隼,安逸说它叫鹯。那次袁牧的人将她掳走,安逸和她逃出晋国后,这只银灰色的鹯就曾出现过,不久后云卫的人便找到他们。两人心头皆是一惊,安逸骂了声该死,拉着叶萱的手就走。
山林里根深叶茂,两人施展了轻功,却仍是走得艰难。正是晌午时分,日光自树顶透下,似一道道金光灿灿的箭簇,刺得人眼花,连跑在前面的安逸也有了重影。叶萱揉了揉眼睛,看到的仍是有重影的安逸。她用力睁大眼,不但安逸,四周的树木重重叠叠,似会浮动一般,让她看不真切。
她大吃一惊,脚底一滑摔倒,“啊,我的眼睛……”
安逸回过身来飞快将她扶起,“叶子,怎么了?”
叶萱无法按捺心中惊惶,眼睛睁得大大的,“我、我的眼睛,看不清楚……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努力想看清安逸的样子,可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她只勉强看到安逸的轮廓。
安逸大急,捧着她的脸细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只看到她满眼的惊惶不安,让他心里顿痛,他抚着她的脸安慰道:“别怕别怕,有我在。许是这两日路上奔波,一时劳累而已。叶子,我这就带你去找颜奴,他一定有办法。”
他将叶萱背在背后,不再往山林深处走,而是转到山间小道。虽然明知云卫的人就在附近,但眼下叶子的眼疾不能耽搁,他唯有尽快和颜奴汇合。
一个时辰后,两人终于走出山林,那只鹯仍不时在碧空徘徊,怎么甩也甩不掉,安逸心里焦虑万分,却毫无办法。转出一个山坳,地势平坦,视野徒然开阔,叶萱不肯再让安逸背着,坚持自己走。
四周绿野茵茵,和风拂面,两人才走了片刻,安逸却忽觉寒气四溢,杀气暗涌。他示意叶萱停下脚步,抬头望天,那只鹯果然又在他们上空徘徊,盘旋几圈后缓缓朝东面落下。
安逸循着它落下的方向看去,碧宇青天之下,一行白衣人正缓缓行走在绿野中。当先那人一袭月牙白的阔袖深衣,头束紫金玉冠,风和日暖,他却披着银色貂皮大氅,闲庭信步,英华内敛,大氅迎风翻飞,领口灰白相间的貂毛将他的脸衫得皎如白玉,正是燕诩。
他在十多丈外停下脚步,凤眸直直看着叶萱,声音温柔,“惜月,你难道忘了在邀仙台上我们说过的话了?”
叶萱眼中看到的仍是模糊一片,但燕诩英挺的身姿她再熟悉不过,还有他的声音,似有种让人难以抗拒的魔力,让她几乎把持不住要朝他奔去。她用力咬住牙关,无论她表面装得多坚强,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那日她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逼着自己将匕首扎进他腹中……
她的身体微不可察地轻颤着,语气却冰冷如铁,“燕诩,你弄错了,我不是惜月,我姓叶名萱,叶子的叶,萱草的萱。”
燕诩毫不在意她的冷漠无礼,嘴角微微扬起,语气愈发温柔,“惜月,我已继承父亲爵位,不能再住在宫里了,睿王府虽比霁月宫小些,但绝对比霁月宫雅致,你留在宫里的东西我已命人送过来了,你一定会喜欢的。来,跟我回去。”
他朝她伸出手,一如往昔,等待着她朝他奔去。然而叶萱一动不动,只道:“燕诩,到底是我太过好愚弄,还是你太过自信?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像傻子一样,任你摆布?”
一旁的安逸牵过她的手,“叶子,别理会他,我们走。”
形势明显不利,两人转身飞快往来时方向疾奔。燕诩的眸光停留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嘴角的笑意逐渐隐去。
无需燕诩吩咐,云问一挥手,云卫的人便追了上去。云竹率先追上两人,安逸二话不说,挥剑便刺。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是过了几招,眼见云问云山等人就要追上来,云竹低声朝安逸道:“别管月姬了,她不会有事,你自己逃吧,佟漠已是弃子,王爷不会顾忌你手中的极乐丸对你网开一面,你落入他手中,只有白白送死。”
安逸虽有点诧异云竹的态度,但手中的剑仍是毫不迟疑,“多谢提醒,但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扔下自己的女人独自逃生的事,我安逸做不出。”
云竹急道:“你带着她,根本不可能逃得出王爷掌心。三年前王爷就在她身上下了毒,名千山万水。看到那只鹯了吗?它叫晨风,对千山万水的气味尤其敏感,无论她走到哪里,晨风都能找到她。”
安逸一惊,厉声道:“那又如何?我就不信世上没有解不开的毒,更何况,我难道还杀不了区区一只鹰隼?”
云竹用力格开安逸的剑,沉声道:“就算你杀了晨风又如何?千山万水需每月服解药,以往月姬的解药均由我落在她的饮食里。若我没算错日子,今日该是毒发的日子,今晚子时一过,她双眼便会失明。每过七日,五觉便失一觉,一个月后她会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人偶。”
这话让安逸和叶萱心里顿时一沉,他们此时才明白,为何云卫的人总能及时找到他们,也终于明白那日燕诩为何放心让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