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出过霁月宫的她,当时根本不知这半大的孩子是谁,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新寻来”三字,当即问道:“你是说……我是最近才来到瑾云身边的?是他寻我来的?”
燕旻夸张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咧起嘴扯了个不屑的笑,“听说燕诩新宠的舞姬脑子有病,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原来竟是真的。模样长得不错,却是个呆瓜,可惜了……”
呆瓜两字霎时让她心头火起,撩起水池里的水泼了他一脸。燕旻一下子懵了,长那么大,从未有人敢对他无礼过。他勃然大怒,扬手便往她脸上甩去,没想却连她的皮也没碰到,反被她一脚踢飞,若不是宫人及时上前挡着,又有侍卫拼命在场解围,他怕是要被她废了。
她那会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会拳脚功夫,且功夫不弱。当燕诩沉着脸赶来时,她方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若非燕诩极力求情,燕旻怕是会砍了她脑袋。自那后,她本打算躲着他,可奇怪的是,他却隔三差五地记起她这个人,只要宫中有什么宴乐,他总是邀她参加,可每次见面,他总是故意寻衅,尤其爱拿她的病说事,嘲讽她为呆瓜。
她一直认为他是因那次的事记恨她,却碍于燕诩的情面不好处置她,便处处留难。可如今想想,燕旻为人虽娇纵蛮横,骨子里却是个率性之人,行事往往只凭一时兴起,过后便忘,极少在一件事上纠缠不休。
也许燕诩的话不无道理……她睁开眼,吩咐宫人伺候出浴,又将云竹唤了进来,“我想知道关于太子的一切,你去打听一下,越细越好。”
第二日,晴空万里。
萧山行宫演武台,一个巨大的铁笼子被置于台上,但此时整个笼子被一张红绸严严实实地盖着,叫人看不见铁笼中究竟装着什么神秘东西,只隐隐有些底沉可怖的吼声传出,愈发引人好奇。
台上除了这个铁笼子,还站了三十名男子,均是明焰司门下的弟子。天气寒冷,但这些男子只穿着极薄的衣衫,个个骨骼精奇,一看便是练武之人。
明焰司在晋国是一个特殊的机构,由晋□□所创,凌驾于朝野之上,历来只听从晋帝一人之命行事。每隔五年,明焰司会举办一场斗兽擂台,为晋国皇族或勋贵之家选拔门下精锐的明焰使。对于所有明焰使来说,这是他们在正式成为明焰司的一员前,必经的考验。
赛制相当残酷,三十名明焰使,将接受二轮比试。第一轮是斗兽,他们要与笼中猛兽搏斗,不死不休。成功杀掉猛兽保住自己性命的,才能继续迎来第二轮比试,与同样从牢笼中胜出的同门比武,选出前三名,这三名明焰使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胜出的明焰使才三人,而王公贵戚却很多,是以今日比试的不但是明焰使的实力,还有这些王公贵戚的眼光和运气。他们和那些明焰使们一样,只有一次机会,将赌注押在其中一名明焰使身上。若他们押的明焰使最后胜出,便有机会得到那位明焰使五年的效忠。若最后胜出的明焰使不止一位贵胄押他们胜出,那么为哪位贵胄效命,则要看那名明焰使自己的意愿了。
凡能从斗兽擂台脱颖而出的,将会为这些贵胄效力五年。五年后,他们方正式算作明焰司的人,才有资格为皇帝效命。
这是皇恩,同时也是一种高调的监视,皇帝借明焰使们的眼睛,让那些皇亲贵胄们活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虽明知如此,但贵胄们依然乐此不彼,以拥有一名明焰使为荣,这在晋国上流社会中几乎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是以,五年一度的斗兽擂台,是晋国贵族的盛事。此时,演武台周边已架起了高台,坐满了贵族子弟和他们的家眷。晋帝因旧伤复发没有参与,只让太子燕旻主持。
这是燕旻第一次替晋帝主持大局,身上穿了象征储君身份的杏黄四爪龙纹冕服,端坐于高台华盖之下,单薄瘦弱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全无平日那张狂跋扈的模样,神色肃穆,仍略带稚气的脸上看着倒有几分君王的气度。
燕旻下首坐着的,是一众王公贵戚,个个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可若论当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睿王府世子燕诩。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并不与别人寒暄,身上披着狐裘大氅,羽冠高束,这样的装扮并不张扬,可他那周身清冷的气质和皎若美玉的容貌,即使在喧嚣的人群中,也能紧紧攥住众人的目光。
尤其是那些尚未出阁的贵族女子,频频朝这边张望,虽明知希望不大,心里仍暗自希冀能引起他片刻注目。
其实严格说来,燕诩并非良胥首选。他在十八岁那年曾娶过妻,世子妃出身不高,父亲只是太常寺典簿,但这位世子妃却是当年翼城出了名的才女,燕诩对她可谓一见倾心,两人算得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让人惋惜的是,大婚第二天,世子妃却暴病身亡。
燕诩高贵的出身和出众的才情,让世人忽略了他曾娶过妻的瑕疵,对他心仪的闺阁女子不计其数。然而,许是对亡妻情深之故,自那后,燕诩再未续娶,也从未传出他再对哪个女子上过心,直到三年前那个突如其来的舞姬出现。
而此刻,那个名叫惜月的舞姬,正乖巧地跽坐于燕诩身侧,心无旁骛地替他煮着茶,待茶煮好,又小心撇去浮末,试了试温度,这才将茶递与燕诩。燕诩轻抿一口,低声说了句什么,惜月展颜而笑。
☆、第5章 明焰使
坐在两人对面的华媖,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燕诩方才定是称赞了惜月煮茶的手艺,她才会露出那满足又自豪的笑来。华媖神色微黯,她知道燕诩喜欢品茶,煮茶的手艺她私下不知偷偷练了多久,只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亲自为他煮上一盏茶,可惜他从来只喝惜月煮的茶。
不容她多想,太子燕旻已说了祝词和一些勉励的话,随即号角长鸣,鼓声震天,擂台正式开始了。那三十名明焰使已抽了签,正一溜站于台前,任由众人打量。众人开始坐不住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该押哪一个,毕竟这样的机会五年才一次,一旦他们押的那个明焰使不幸丢了性命,他们只能再等五年了。
天气虽冷,但燕旻第一次主持这样的大典,心里兴奋又紧张,此时一坐下,便感唇干舌燥,见台下众人注意力均在擂台之上,便微微扯了扯衣领,暗自舒了口气。正待吩咐侍从看茶,一低头,便见一双素手正捧着一盏清茶,递到他面前。
“太子辛苦了,这是今年新采的小岘春,瑾云方才尝着觉得不错,您也尝尝?”
他抬头,正对上惜月朝他盈盈一笑,不由一时怔住。昨晚他才当众烤了她的兔子,这女人难道一觉醒来将这事忘了?此时竟主动向他示好?他想从她脸上看出个究竟,但见她神色坦然落落大方,并不似有诈。
燕旻虽不习惯她这主动讨好的举动,却也不担心她敢对他如何,面无表情地接过那茶便喝了一口。惜月见他并无抗拒,又示意身后侍女斟了一盏,笑着道:“太子今日可要押上一位明焰使?”
燕旻盯着擂台,似不屑理会她,沉着脸“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五年一次的斗兽擂台,以前他还小,只能跟在父皇身后做看客,今年才第一次亲身参与,他自然要挑选一个的,他只是不想与她多说罢了。
惜月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又道:“如此,祝太子旗开得胜,押中魁首。”
她说罢便行了一礼,回到燕诩身边坐下。燕旻暗自嘀咕,这女人今日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脸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留意着她的举动。
惜月并不知道燕旻想了这许多,她此刻正专心地听燕诩低声点评擂台上明焰使。
“看他们的眼睛。”燕诩意态闲适,轻声道:“临危之际,只有人的眼睛会出卖他的内心。”
那些明焰使虽高矮不一,有的魁梧有的瘦削,但衣着打扮一模一样,脸上的神色也平静自如,光从外表还真看不出个所以然。惜月听了燕诩的话后,默默留意他们的眼睛。
当她一个个打量过去,目光扫到右侧最后一人时,毫无预兆的,心跳骤然加速。那些明焰使早知今日有此局面,此时一个个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任由一众贵人们指指点点。唯有那人,似是早在她看到他时,便一直注视着她。
那男子身形修长,肤色呈健康的浅麦色,约莫二十二、三的年纪,他的俊美与燕诩完全不同,燕诩的美如皎月如瑾玉,他的美却是野性且张扬的,像黑夜中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野兽。
此刻,他那双孤狼一般的眸子,正肆无忌惮,越过喧嚣的众人直勾勾地注视着她。视线交错的一瞬间,惜月脑中有片刻的空白。
“惜月……惜月……”华媖已坐到惜月身边,想从她口中打探燕诩看中的明焰使,“你觉得哪个赢面最大?”
惜月看向她,神色仍是怔怔的,方才那一阵忽然的悸动,让她心中有极强烈的震撼,那是自她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那双眸子……似曾相识。
她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来,那人难道与失忆前的自己认识?她顾不上回答华媖,再次朝那人望去,那人却已半垂了眸子,盯着眼前平地,眸中空无一物。
她有些失落,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那人不过是一名明焰使,明焰司门规深严,除了替今上执行任务,从不与外人来往,他又怎会与自己的过往有关?
华媖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故意不想告诉她,气鼓鼓地别过脸去。
台下大鼓发出咚咚咚的沉响,这是押注的最后时刻,最后十下鼓声结束前,投注的人必须作出决定。惜月回过神来,看了一眼燕诩,却见他正和袁牧说话,并无留意她的异样,于是示意宫人将刻着“睿”字的玉牌放到刚才那名男子身前的铜盘上。
当玉牌叮地一声落在铜盘之际,那名明焰使的眸子有微不可察的跳动。
一直暗中留意惜月举动的燕旻,见状也立即让人将自己的东宫玉牌放到同一盘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