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仆从都在门外守候,唯有夫人一人随之上楼。
那面罩白纱的少女闲来无事,便闲庭信步,欣赏珠翠阁满园初夏景色。走至后院,只见一锦衣少年,端坐在石几前,工笔勾勒前方竹林,专心致志,神色淡雅。只见他笔锋巧转,力透纸背,再看那画中竹,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有节虚心,惟妙惟肖,那翠色生机倏忽间跃然纸上。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少女在心中默念,眼前的少年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如绿竹般清拔凌云的君子吗。芳心微动,绯红浮现,还好有面纱遮掩。
此刻蔚蓝正卖力画着,心无旁骛。
一画既成,蔚蓝潇洒地题上一个“蓝”字,全神贯注的他猛然惊觉身侧罩着面纱贴近的面庞,惊诧之余,竟是一笔旁逸斜出,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少女拿过桌上的毛笔,匆匆补了两笔,将竹林下的碎石甬道延伸到落款,遮盖了那处败笔,虽少了些名家作画惯用的留白,但画面一时别致灵动,布局别出心裁。
“小女名为握玉,不知礼数,竟一时惊扰了公子,还望公子谅解。”握玉放下笔,施施然行了一礼,声音泠泠动听。
“无妨,姑娘这几笔补得极妙,在下蔚蓝,得姑娘教诲,幸甚至哉。”蔚蓝礼貌地敷衍着。
“公子的笔触清而俊逸,有着魏晋‘清风瘦骨、超凡脱俗’的风度。小女学画十年,自愧弗如,甘拜下风。”
“哈哈,哪里,哪里,姑娘虚怀若谷。”蔚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魏晋风度,能吃吗?天知道,他只是因为画皮技艺生疏了,被师父罚画一百副墨竹图,练习线条,如今才画到第五十九幅。姑娘,我没空和你闲聊,我正在为自己的晚饭奋斗呐!
接着握玉做了一件让蔚蓝意外的事,她轻轻地扬起了面纱,面纱下……是一张布满疤痕甚至诡异的脸。
蔚蓝身为画皮师,见过无数或好或坏的皮囊,不过是一张皮罢了,蔚蓝不甚在意。
“你,当真与众不同!”惊讶的倒成了握玉,“我儿时患过天花,这张脸也就毁了。奇怪,第一次见我的人大都会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如此镇定从容?”
“这就是你来这的原因吧。”蔚蓝并没有回答握玉的问题,只是耸耸肩,“这也不难,补皮也算是较为简单的画皮术,无需肌肤与骨肉分离,只不消一个时辰,你的脸便可完好如初了。”
“不,”握玉摇摇头,“即使我没有疤痕,对于我娘来讲,也勉强算得上清秀罢了,并没有继承她的美貌。我娘费尽心机十数载,清秀的女儿对她来讲,远远不够。”
“咦?那夫人她到底想要什么?”蔚蓝竟起了几分兴致。
握玉目光清澈,咬了咬嘴唇道:“此事本不该为外人道。我娘她希望我倾国倾城,宠冠六宫,权倾朝野,执掌凤印。”
这时的蔚蓝真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竟然想要换皮之术?!”书房里的谨诺,拍案而起,声音冷冽。要将夫人的皮囊还原成年轻模样,女儿的脸修补如初倒也罢了,竟还要将两张脸互换!这是多么浩大的工程呀!
要知道,皮囊互换需要两位画皮师七天七夜不眠不休,且关键在于要求画皮师们配合默契,步调一致,若稍有差池,剥皮后的人不能及时得到新的皮囊,便会命丧黄泉,真可谓在画皮百术中极其险恶之术!
“难道这众多美人皮,竟没有一张让夫人瞧上眼的吗?非要以身犯险不可?”谨诺蹙眉。
“若说心动嘛,倒是真有。”
“哦?哪一张?”
夫人纤纤玉指一指,正是谨诺本人没错。
“你。”
“啊?”谨诺抚摸了一下面颊,苦笑道:“夫人说笑了,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不要拿我寻开心了。”
“我是认真的,”夫人不屑地目光扫过那些画卷,“她们的姿色还不及我年轻时的十分之一,你说如何叫我满意?我从前身份低微,如若不然我怎会甘居小小将军的夫人之位。若是小女有了我这张脸,前途不可限量。”
当然,如果是你的皮,倒也可以考虑,但我谅你也舍不得。夫人悠悠饮茶,神色泰然。
“我会付你一千两黄金作为定金,事成之后,再是一千两。不知谨诺姑娘意下如何?”
最后一句让原本想要断然拒绝的谨诺霍然抬起头来,目光犹疑不定。珠翠阁开销极大,她急需资金运转,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让她踌躇不已。
“那么,敢问一句,夫人是如何得知我画皮师的身份的?”
谨诺总觉得事有蹊跷,但也瞧不出端倪。
“是我夫君门下新来的谋士献的计策,此人神通广大,八方都有耳目,打听这些事并不算难。”
谨诺点点头,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也能换来她当牛做马七天不停的操劳,“不知夫人,可否再加一千两。”毕竟,熬夜七天,她也点买点补品犒劳一下自己嘛,譬如特别特别好吃的蜂蜜燕窝。
“可以,”夫人勾起嘴角,“如此,姑娘算是同意了?”
“一诺千金,我既然收了夫人千金之数,自然不负夫人厚望。”
谨诺陪着夫人从珠翠阁迈出,一睹握玉真容。只见那女子不像来时那般羞涩,站在蔚蓝对面谈笑风生,亭亭玉立。英才似锦,美人如玉,竹林为衬,飘飘然落花为点缀,当真是一幅美好图画,般配得紧。只可惜唯一的败笔,便是那一脸的疤痕。
握玉看蔚蓝的眼神似喜似嗔,一副情窦初开、欲语还休的模样。
再看一眼蔚蓝,谨诺叹息一声,真是个愣头小子,竟不知情为何物,依旧笑容冷峻,不改往日的寡淡,心道:你不单身谁单身!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再这样下去不开窍,她这个做师父的,猴年马月才能抱上师孙呐!
夫人见女儿与陌生男子谈笑间好不避讳,便隐隐有了怒容:“握玉,还不把面纱放下来,别让人家笑话。我已与谨诺姑娘商议好了,三日后再来,我们此刻就回府去。”
握玉诺诺地应着,悻悻地转身,放下面纱,莲步走到夫人身后。
夫人挥手示意仆从从马车上抬下两只大箱子,回眸一笑百媚生:“这是定金,姑娘且收下吧。”
“多谢,夫人慢走。”
车轮滚滚而去,掀起一路风尘,待尘埃落定,谨诺也没有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呢,这样专注?”蔚蓝伸手在谨诺眼前比划几下,此刻他冷峻的目光缓和下来,平添了几分温柔。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谨诺的嘴边,荡起一抹笑意。
“我哪里不开窍了?”
“那你难道看不出握玉对你的心意?”谨诺摇摇头。
那你难道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蔚蓝这般想着。
转眼已是盛夏,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爱情就像是蔷薇色的梦境。
“握玉对我有意又怎样?我又不稀罕,本少爷可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青睐我的姑娘可以从这里一直排到长安。”蔚蓝戏谑道。
“哦?你竟这般厉害,那为师罚你的墨竹图画完了吗?”
“还没。”蔚蓝霎时间蔫了。
“不错,晚饭又少准备一双筷子了。”谨诺满意地点点头。
三日后。
再见握玉,除去面纱的她郁郁寡欢。
珠翠阁的大厅里,握玉忽然跪倒在母亲脚下。
“娘亲,女儿已有心上人,不愿再受换皮之苦,但求修补容颜。”声音凄切,让谨诺不由心有戚戚焉。是啊,平静一生不好么?为何非要攀龙附凤,搭上女儿一生。再说,她家蔚蓝哪里配不上握玉!
啪,一个巴掌落在握玉脸上,出手极其狠厉,握玉脸颊霎时间红肿,使她原本就不齐整的脸上,更添狰狞。
“没出息的东西,从小到大,娘是如何教你的?不知好歹,竟出言违逆我。”夫人愤愤然,“我心意已决,哪里就轮到你置喙?”
握玉吓得花容失色,跪在地上小声抽泣。
整整七天七夜,谨诺与蔚蓝背靠背忙碌着,宝刀起落,翩然若游龙,出奇的一致。他们屏息静气,全然贯注,一瞬不顺。
一张集日月之精华,朝夕受朝露、晚风、细雨洗礼的皮,竟是如此单薄如蝉翼。
刀功精湛,快而准狠。皮相剥离之时竟没有半滴鲜血飞溅,手起刀落,谨诺与蔚蓝融为一体,恍然若一人的两个影子,手法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当皮相完美脱离,他们毫不松懈地交换场地,迎来新的一轮苦战。
骨血皮肉融合,工笔细细勾勒美人眉眼,玉锤碾平细碎的皱纹,点绛唇,上彩釉……
完成这一切后,谨诺终于放松下来,勉强提起的精神消耗殆尽,摇晃着起身,只觉脚下虚浮,一头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待到握玉与夫人完恢复启程之时,谨诺将一个精心栽培、会做药丸的小厮赠给她们,并叮嘱她们要按时服药。
短短一月,京城发生了许多变故。
威武将军的嫡女握玉,经过选秀入宫,侍奉帝王在侧。因其姿容艳丽,独得陛下欢欣。自她入宫以来,陛下冷落了宫中诸位嫔妃,专宠握玉已达一月有余。不光如此,还力排众议,逾越祖制,将资历尚浅、没有子嗣的握玉一旨封为玉妃。
一时间,六宫粉黛无颜色,唯有玉妃一枝独秀,风头无二,羡煞旁人。
一丈宫墙之内,握玉闲来画竹。
帝王的宠眷并没有解她眉宇间的郁郁之色,她只感慨:时间无处打发,深宫寂寥无比。不禁脑海中浮现那日画竹的英俊少年。
他是如何画出那潇洒的竹叶的?起承转合间,他如何握笔?
她静静地想着,那妖艳的脸上竟浮现出极其不相称的恬淡笑容。
情窦初开,便被抹杀,刚刚开始的故事,只得草草收笔。无可奈何花落去,自此她只能做一个深宫妇人,恪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