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全劝道:“皇上消消气。”
桓帝负手转身,不悦道:“那个玉湄儿呢?还没审出个结果?!”
“奴才下去催催。”候全正要出去,便见一名小太监匆匆进来回话。
“刑部的窦大人回奏,犯妇玉氏冥顽不灵、极不配合,坚持面圣详禀,除此之外一概不开口,倘使再用重刑,只怕就不能留活口了。”小太监小心翼翼,垂首道:“窦大人请皇上示下,是否召见玉氏?”
桓帝一甩袖子,“传!”
等玉湄儿带到时,已是一副衣衫褴褛、满脸血污的模样,不复从前娇颜,大约是受过极重的酷刑,连跪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俯身支撑住。候全看着皱眉,怕她对皇帝有什么不利,紧立旁边,谁知玉湄儿却嘶哑笑道:“候公公还是出去的好,有些话……,咳咳……,只怕不大方便。”
候全斥道:“皇上,不必理会这等忤逆之人。”
“她还能行刺朕不成?!”桓帝与他父亲不同,自幼修习武艺,寻常的剑客都不放在眼里,更别说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行了,下去吧。”
玉湄儿进殿前早已搜检过,别说凶器,便是连金钗玉簪都没有一根,再看她奄奄一息的模样,候全犹豫了一瞬,只得领命躬身退出。
桓帝冷冷道:“说吧,朕没什么耐心!”
“从哪里说起好呢?”玉湄儿强行撑住身体,喘了喘气,忽然缓缓抬起头来,将面上碎发拂开,仰脸看向皇帝,“皇上觉不觉得我很像一个人?”
这等于是废话,宫中谁都看得出她酷似贤妃韩姜,然而此刻无故这么问起,却仿似另有深意。桓帝微一思量,沉声道:“不要在朕勉强装神弄鬼,贤妃并没有姊妹。”
“她是没有亲姊妹。”玉湄儿忽地笑了笑,“只是,难道就不许有个姨表妹吗?”
桓帝挑眉,“你什么意思?!”
玉湄儿一字一顿吐道:“我的娘亲和贤妃的娘亲,是嫡亲的亲姐妹。”
桓帝看着她的眼睛,眸光甚是平静,并没有半分撒谎的意思,只是玉湄儿一向颇有计谋,将信将疑,问道:“你想说,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贤妃?”
“为她?”玉湄儿轻笑,“当然不!”她道:“皇上大概也知道,我姨父,也就是贤妃的父亲韩密,年轻时便就戍边青州,我的这位姨表姐也在青州长大。而我自幼在故里庆都,连这位表姐的面都没有见过……”说话一长,声音越发沙哑,“我对她没有半分感情,又怎会为了她不要自己的性命?”
“好,就算你是贤妃的表妹。”桓帝不想跟她啰嗦,问道:“你又说不是为她,那又是为了什么,竟然对小郡主……”说到此处,不由提高了声调,忍了忍,“到底是为了什么,做那样的事!”
“为了什么?”玉湄儿似是自问,眼角竟然有泪光缓缓溢出,“当年表姐进宫被册为祥嫔,后来又生下大公主,连带我们家也沾光成了天家亲眷,周围总有不少人来奉承巴结。等到表姐一死,姨父辞官,我们家的风光便大不如前,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日子寒薄些罢了。”
桓帝见她真情流露,不似谎言,于是静默没有打断。
“可是”玉湄儿泪水溢出,咬了咬牙,恨恨高声,“可是你的姐姐,那已经泯灭良知的安和长公主,只因……”语音哽噎凝滞,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微微摇晃,“只因我与表姐有几分酷似,便就买通官府,害我父亲冤死牢狱,害我娘亲哭瞎双目而亡,害我沦落青楼……”
“青……”桓帝忽觉不雅,诧异道:“你不是安和公主府的人吗?”
“是啊。”玉湄儿凄婉一笑,“倘使我还是良家女子,还是寒门小姐,便是日子再苦再难熬,也不会服侍他人。所以……,我只能沦落到青楼卖笑,这样一来,才方便贵人来救我跳出火坑啊。”
桓帝震惊,“长姊她居然……”
“起初我感恩戴德,发誓要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贵人。可惜的是……”玉湄儿不住的咳嗽,咳得眼泪飞溅,“可惜不巧,我却偶然知道了实情。进宫前的一、两年,我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就连梦里也不敢说话,生怕泄露了这个秘密。”她笑,“真好……,我居然熬到了进宫。”
按照玉湄儿初时的计划,想借着与韩姜相似的容貌邀宠,只要成为皇帝的宠妃,加上对方蒙在鼓励,慢慢筹划,不愁除不掉安和公主。可惜桓帝对贤妃有旧情,对自己却并无兴趣,一心都扑在了云枝身上,这条路当然行不通了。
“说起来,还得多亏皇后娘娘呢。”玉湄儿的笑意中不无嘲弄,“皇后娘娘担心小郡主入宫,又恨恭妃,不得不为自己的后位努力,殊不知已经让皇上你越来越厌弃,可这也都是她自找的!”言及至此,语气陡然一变,“咳……,而且、而且当初若不是她,表姐又怎么会死?表姐不死,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所以你就害死小郡主,嫁祸皇后她们!”桓帝的声音冷如冰刀,令人不寒而栗。
“我没想害死她。”玉湄儿仍旧哑着嗓子徐徐讲述,并不去管皇帝的怒气,“太医们说,小郡主是因为喝了绿豆汤,才幸免一死。其实即便她什么都没喝,也不有事,那点份量只够让她中毒晕倒,不至于死。”
“这么说,朕还要感谢你了?”
“皇上当然不会感谢我。”玉湄儿继续道:“不管小郡主有没有事,只要有人敢对她不利,皇上都不会轻饶,对吧?”尽管嘴里这样说着,脸色却并不畏惧,“不过,皇上的确有需要谢我的地方,咳……”因为咳得厉害,一时伏地不能说话。
“你真是能说会道,伶牙俐齿!”桓帝冷声,怔了怔,语气却有些微感慨,“倘使当年贤妃有你一半伶俐,或许就不会……”
“我也笨得很,不过是多受了些苦处,学了乖罢了。”玉湄儿缓过气来,尽力仰起脸来,嘲讽的看着皇帝,“要不是因为我……,皇上又怎能名正言顺的废后?如今中宫空悬,不是正好留给皇上的心上人……”
桓帝喝道:“放肆!”静了片刻,方道:“说完了吗?你说这么多,难道是想要朕饶你一死?”
“那倒不敢奢求。”玉湄儿盈盈一笑,只是因为发鬓蓬乱、花容失色,让笑容显得甚为凄厉,她道:“我只求……,只求皇上看着小郡主无事的份上,再看在表姐贤妃的旧情上,许我一个额外的恩典。”
秋风乍起,空气里飘荡着萧瑟落寞的意味。
几日后,玉湄儿在天牢中以一条白绫自尽。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然而让人意外的是事情并没结束,不知何故,皇帝命人将玉湄儿尸身火焚,并且派人将其骨灰送回故里涿郡。众人纷纷猜测,多半是看在玉湄儿与贤妃相似的份上,皇帝动了恻隐之心,所以才让她死后回乡。
双痕谈及近日来宫内的流言,叹道:“哎,真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太后淡淡一笑,曼声道:“既然皇帝召见了她,还详谈了那么久,并且又有这样的恩典,想必已经知道内情。虽然不明白佑綦的打算,但肯定有他的道理,人都死了,就不要再议论了。”
“是,所幸小郡主没事。”双痕言及至此,不由自主的往旁边瞥了一眼,瑜妃慕允潆端然正坐太后身侧,仿佛闻所未闻。
太后挥手,“你先下去。”待双痕领着人退出,方才徐徐声道:“允潆,姑母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多的话就不说了。”挑起视线,“姑母只有一句话,你和月儿都是慕家的女儿,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慕允潆并未出声,只是静静苦涩微笑。
太后轻轻叹息,朝她伸手,“哎,往后可苦了你了。”
“姑母……”慕允潆终究忍不住泪莹于睫,搭着太后的手,顺势蹲在她的面前,似乎不愿意让人看见自己落泪,只俯在太后的膝上,因无声抽泣而双肩颤动。
不过才二十四岁,正是鲜艳明媚、盛颜怒放的青春韶龄,该如何度过后半生的寂寞时光?倘使后宫内还有别的嫔妃,起码还有人跟自己同病相怜,如今只剩下自己,所有的凄苦都得一个人来品尝。
从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一点一点获得皇帝的认同赞许,心内纵有委屈,总归还是值得的。曾几何时,还天真的以为只要天长日久,皇帝总会明白自己的好处,即便屈居后位之下,即便将来还有年轻女子入宫,但终归会有一份相敬相爱之情。
这一切,如今都已经结束了。
慕允潆心里清楚,论容貌自己不如云枝生得殊色照人,论身份自己也没有一个做公主的娘,论年纪更不如云枝年轻,论情分,与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比,自己在皇帝心里又算得上什么?从前的那些努力,不过是无谓徒劳罢了。
无法相争、亦不能争,只一句都是慕家的女儿,便把自己生生拘住。所幸的是,自己进宫在她之前,已有一子一女,不至于太过无望凄苦。可是又有何用,有朝一日,皇帝必定会迎接她入主中宫,一样要对妹妹叩行大礼。
当然了,如果自己安分守己、形式端正的话,看在都是慕姓女儿,看在同为姐妹话的份上,看在一双儿女的旧情上,想来皇帝不会对自己太凉薄。可是,这种有如枯井死水一般的日子,要怎样才能忍完整整一生?
“好了,别哭了。”外面传来细细的说话声,太后将她轻轻扶起,“你到里面歇一歇去,免得眼睛肿得跟桃儿一样,让人看见笑话。”
笑话倒是没人敢,议论只怕少不了。慕允潆明白太后的意思,缓住情绪,抬起头时除了脸上还有泪痕,眼中已经平静无波,起身道:“姑母不必担心,侄女明白。”
“双痕。”太后随后唤人进来,问道:“什么人在外面?”
“是徐太妃。”双痕回道:“来了有一小会儿了,奴婢怕瑜妃娘娘不方便,让太妃在外面喝了会儿茶。只是瞧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