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一旁的兵变的士卒哀嚎垂泪。
眼看着徐涟气绝,满桂惊怔不已,大声叫道:“蛮子——”
抬眼望去,袁崇焕回马立在风里,默默注视着这一幕悲剧,将这一切深深地印在记忆里,却也只是沉默着,良久无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便到了天启五年的金秋九月,辽东一改往昔的肃杀,忽然间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早在这一年的夏季,孙承宗就根据袁崇焕的策划派遣各将分屯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大凌河,小凌河等诸要塞,防线向北推移了而二百里,辽河以西的旧地尽在眼底。宁远也不再是金军进攻的第一防线,而是成了防线的腹地,压力减轻了不少。
虽然城防的压力相对减轻了,但是袁崇焕和众将的心理压力却并未减轻半点。努尔哈赤发现明军在短短几年之间,从守势转为攻势,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他将京城由太子河右岸的东京城移到沈阳,以便南下攻明,西取蒙古,充分保持随时出击的姿态。这么一来,在气势上给明军以压力,使明军不敢冒进,以便静观其变。
就在明军一切准备就绪,袁崇焕和孙承宗的共同计划正在一步一步的实现之际,孙承宗却因为属将马世龙的耀州之败而被阉党弹劾,在东林党日益处于劣势的状态下,被迫辞职。代替孙承宗的是魏忠贤的信臣高第。高第刚刚到任便要求立刻撤去关外各城的守御,将部队全线撤入山海关。这意味着几年来辛苦经营的辽东防线功亏一篑。因此,第一个站出来极力反对的自然是袁崇焕。
“大人,袁崇焕又上书了!”一个侍卫将公文递给高第。
高第一脸不耐烦,眨眨小眼没好气地说:“拿走!怎么送来的,就怎么给我送回去!我懒得跟他啰嗦!”
“可……可是……”侍卫拿着公文表情十分难办,手中的公文就如同一个烫手的山芋,让他恨不能马上扔掉。
“可是什么?”高第摆起官威,“让你去就去!”
“可是……这次是袁大人亲自送来的,他还在门外……”侍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因为他看见高第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去!让他进来!”高第沉默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
不一会儿,袁崇焕大步进了大厅,一进门就指责:“大人,兵法有进无退,诸城既然已经收复,怎么可以随便撤退?”
“袁大人,你的蛮劲可是朝廷里出了名儿的,本官无心和你蛮,也蛮不过你。撤退的事,本官自有主张,犯不着你操心。”高第慢条斯理,毫不介意的样子。
“不错,是犯不着袁某操心……可是大人也应该问问这辛苦经营辽东防线的将士们答不答应?锦州、右屯兵一动摇,宁前就会覆惊,山海关也没了保障,这些外卫城池只要派良将守御,是根本不用担心有失的。大人……”袁崇焕耐下性子据理力争。
“问他们?我是主帅,还是他们是主帅?他们懂什么?这辽东军事谁说了算?”高第有些恼怒,走下位子,来回在屋里踱步子,轻笑一声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你也来管我?我告诉你,我吵是吵不过你,也懒得跟你吵,可是,辽东的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就是命令!就是朝廷!”
“高大人,你可真是高!高得狂妄自大!高得鼠目寸光!”袁崇焕冷笑。
“你……好,我不但要其它城池都撤退,你的宁远和前屯卫也全都给我撤回山海关!”高第叫道,“你敢违令,我就军法处治!现在就砍你脑袋,你信不信!”
“我做得是宁前道的官,守土有责,与城共存亡,决计不撤退!你要杀要剐就冲我来好了!我就站在这里,今天你不给我个交待,我决不离开!”袁崇焕被他彻底激怒了,一时针锋相对起来。
“你以为我不敢!”高第一拍桌子,“来人!把他给我推出去!砍了!马上就砍!”
几个侍卫应声冲了进来,押住了袁崇焕就往门外拖。
“高第!今日你可以杀了我挽回你失落的颜面,他日宁锦防线守不住,大明天子不会放过你,大明百姓也不会放过你!到时候,要你死的人千千万万,只怕连全尸都难以得到……聪明的,你现在就买好了棺材等着收尸吧……可怜泱泱大明,最后竟败在一个酒囊饭袋的手上!悲哀!天下最大的悲哀——”
“慢着!推回来!”高第尖着嗓子又喝道。
“要杀就杀,我不想跟一个贪生怕死的窝囊废废话!”袁崇焕梗着脖子,冲他咬牙冷笑道。
“哼哼哼哼……”高第突然嘿然笑起来,那表情诡异的让人毛骨悚然,他贴近了袁崇焕的脸,歪着嘴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音儿来,“我才不会让你死的这么舒坦呢……你不是想留在关外吗?我成全你!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比死在努尔哈赤的乱箭下更惨的?看在你曾经叫我一声大人的份上,我会试试看派人给你收尸的……哈哈哈……”
“哼!”袁崇焕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院中一片肃杀之景。
袁崇焕上了马,走了几步之后,他不禁回过头,眼神中透出凄楚,却沉默无言。良久,他长叹一声,拨马远去。
院子里薄薄的铺了一层雪,疏落的桃枝间,零落的印着几行浅浅的小脚印。白色的雪点缀在纤细的枝头上,一阵风吹过,粉末样的飘飞开来,引得树下的小影子开心的大叫起来。
“郁儿啊,快回屋里来,雪掉进脖子里会着凉的。”
“奶奶,快来嘛!这个就是雪啊,飘起来好好漂亮啊!”小影子蹦蹦跳跳地往那个声音那里跑去。
“莫跑!会摔着的!”苍老的声音慌忙叮咛。
“……哎哟……”郁儿正得意忘形,突然间,只见得脑后的小辫子一闪,扑通滑在了地上,滑了老远。
佝偻的身影慌忙从屋子里迎出来,颤颤巍巍地上前拉起小丫头:“你看你……”
“呜……”郁儿懵懵懂懂的,先是呜咽了一下,而后眼眶微微湿了,撅起了小嘴,“好疼……”
“娘!”院子口,一个声音紧张道,“您慢点!别摔了!”
“摔不着……”老太太自顾自笑道,并不在意,忽然间愣了一下,缓缓回头,惊怔道,“焕儿,你……你怎么回来了?”
“孩儿……正好回山海关述职,就顺路回来一趟。”袁崇焕解下斗篷,裹到老太太身上,“娘,你们还好吧?”
“还好。”袁老夫人牵过郁儿,弯下腰来,凑着郁儿的小脸慈爱的责备,“郁儿,怎么不叫爹啊?”
郁儿有点怕生的样子,撇了小嘴巴,闪身缩到了老夫人身后,紧紧攥着斗篷的一角,小心地探了半个脑袋,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袁崇焕,并不作声。
“郁儿,来!”袁崇焕倾身张开手臂。
不料,郁儿却更怕似的,缩得更厉害,整个都埋到了斗篷的褶子里,说什么也不肯露出半个笑脸来。
“这孩子……”老夫人有些尴尬,又好气又好笑的打圆场,“许久不见你了,连爹都不会叫了。”
袁崇焕站起身来,藏住眼神中的黯然,淡淡一笑:“儿子不肖,这么些年,总是忙于公务,疏于照看妻儿,娘亲受累了。”
“都是一家人,何必说这个话。”老夫人拉了儿子的手,打量不够的样子,“外头冰,进屋里再说吧。”
郁儿抱着小手炉窝在炕上听母亲怀里的金蛉子细细的叫唤,眯愣着小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
“郁儿睡了?”老夫人扭过头轻声问儿媳妇。
“没有呢。”袁夫人捋了捋手中的针线,低头摸摸郁儿的小额头,“在玩金蛉子。总闹着要自己养,媳妇怕给弄死了,不敢给她。只让她看看。”
“你爹病的时候,说金蛉子是有灵性的物件,怕给染了恙,没了,就把金蛉子给了郁儿她娘收着。唉,这人都走了,可我听着金蛉子叫哇,就觉着,你爹怎么还在呢?”老夫人听着细细的叫声,隐隐伤感着,“我就想着啊,我也老了,指不定晚上脱了鞋子,早上还能不能穿上……说走啊,可就走了。崇煜平日里,也还知道抽空回来问问家里的冷暖。你呀,像个野鹰一样,撒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了。我可也没指望你什么。眼下里,辽东的情势,你别以为老百姓不说话,就什么都不知晓,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你娘我,也知道你是什么处境,以你的性子,使起拧来,谁挡得住呢?这回回来,怕是有什么要交代的吧。”
“娘,你想的多了。儿子,只是顺道回来看看的。”袁崇焕犹豫了一下,笑着道,“就是看看娘和家里可安好。”
“崇煜前些天回来过,我还让他带了信给你。你去关里了,想来也没有遇得上吧。”
“嗯。算起来,他回去的时候,我正往山海关赶呢。”袁崇焕用火钳拨了拨炭盆里烧的黑里透红的火炭,盯盯的出神,“娘有什么话要跟儿子说的,儿子正好回来了,就说了,儿子好办。”
“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想让你回来给你爹上个香。”老夫人说着起了身。
“爹走的时候,朝廷夺情,孩儿也没有送送他老人家……是该给爹上个香,赔个罪了……”袁崇焕的眼眶有点红,埋了头忍住泪,“眼下没什么事,就去吧……”
“现在么?”袁夫人听言忙直起身来,“我去准备一下。”
“不用了,别吵醒了郁儿。”老夫人示意她去看怀里睡得正香的郁儿,摆摆手,“我来吧。”
“是。”
在袁崇焕掩上屋门之际,隐约听到了郁儿在梦中的呓语:“娘……娘……我要金蛉子……我要爹……”
明火在香头上灭掉的时候,腾起了几缕幽幽的青烟。
袁崇焕沉默着将香恭敬地插在了香炉里,望着父亲的灵位,在蒲团上缓缓拜了下去。
“这里没外人了,就咱们一家子,心里想着什么,都在你爹的灵前说出来吧。”老夫人拄着拐杖立在一边,平静地说道。
“孩儿没有想什么,娘……你不要担心……”
“焕儿,你是娘肠子里爬出来的,娘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老夫人笑了笑,“从小,你就不是个会说谎话的人,一说脸就红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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