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弘点点头:“流寇不止,根源在于民不聊生。三饷不取消,卖儿鬻女的事情就不会结束,流民自然只会越来越多。但是取消了三饷,朝廷那么大的开销,户部的亏空周转不来,皇上又舍不得动用帑银,辽东的军备就无法保障。辽东……是个大问题……”
梁佩兰一时沉默下来,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谢弘内心承载了太多的东西,而且变得越来越滞重,她不知道他能支撑多久,更不知道大明朝在这样的暴风雨中还能坚持多久。
“若是督师还在……”谢弘苦笑道,“辽东或许还有希望……”
梁佩兰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为他分担,只能宽慰道:“常言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国乱识忠臣。或许皇上已经知道之前错杀了督师,眼下已经晓得该如何处置了。你也不必太过忧心。”
谢弘舒了一口气,轻轻扬了一下原先皱紧的眉头:“嗯。月头高了,早点歇息吧。”
梁佩兰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已经将窗户掩上了,庭院里一时又变得寂静起来。
望着熄灭了灯火的房间,梁佩兰心里不免有了几分失落。
归根到底,她还是不了解他心底的念想,忧心国事的那份痛苦。她只是一个小见识的寻常女人,说的话做的事情永远都无法跟上他的脚步。
一阵风起来,吹灭了她手中的明灯,袅袅的青烟从烛芯上升起来,隐没入沉重的夜色里,再也辨不清了。
同样辨不清未来的绎儿此时坐在桌案前,看着面前归置的整整齐齐的盛装,心绪烦乱。
面前的托盘里,袍子上华丽的金线在晕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的闪着亮光,月白色的底料用的是上品的绸缎,暗地的花纹依稀透露出苏杭一带的流行式样,然而左衽的偏襟,窄瘦的袖口,分叉的袍裾却全是女真衣袍的制式。托盘一旁的空隙也被一个首饰盒子填满了,盒子里摆放好了梳架子头的所有什物,几只镶宝点翠的钿子和带着东珠的璎珞串子静静的躺着,柔和的光线铺了满眼。
这些是为了明日的建国登基大典准备的,虽然她没有机会前去观礼,可是,登基大典完毕之后,就是她的册封仪式。过了今晚,她就是大清国肃亲王的侧妃,一跃而拥有骄人的富贵荣华。
可这一切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不过是能在这个异国他乡,保留一点自己做为汉人的尊严,哪怕只是衣冠这种表面的皮囊。可是,金册金印上,她已经编入了汉军八旗的正黄旗,就连自己的姓氏也无端的起了变化。“祖佳氏”,多么可笑的姓氏,原先的辽东名门,名将祖逖的后代却成了一个“女真”人,一切的改变只因为多了一个字。多了一个字,祖绎儿这个人就彻底死了,她不再是一个汉人,不再是一个大明朝丢弃在关外的孤儿,她和生她养她的大明朝再没有了任何的瓜葛。
她想起了幼时的自己,站在祖先牌位前看父母上祭,父亲指着中间的画像骄傲的告诉她,那是祖家的先祖,是大名顶顶的将帅。先祖以男儿当闻鸡起舞,保家为国勉励世代子孙,才能使祖家代代人才备出,成为封疆名将,浴血沙场。作为女儿家的她,从那时起便暗下将自己当作了男儿,一心向祖家的男人们看齐。在她的眼里,拥有祖家的姓氏和血统,这份骄傲胜过所有荣誉,甚至比生命更重要。
现在,一切都变了,因为命运的捉弄。
从明天开始,她再不能穿华夏衣冠,再不能以祖为姓,她作为祖绎儿的生命已经结束了。
如果一个名字能抹杀她所有的记忆,在她而今看来倒成了一桩好事。不知道来处去处,抓住眼前的安逸,未尝不是归宿。然而,绝望的痛撕咬着她的神经,她的血管里流的是汉人血,她原原本本的是一个汉人啊。
眼前的衣冠并不难看,可对她而言却充满了耻辱,她的血统,她的记忆,她的身体本能的抵触它,甚至带着仇恨。事至此时此地,她痛得居然连想哭都哭不出泪来。
这就是所谓的扼腕么?比哭更伤感,比凌迟更痛入骨髓的扼腕么?
“变成鞑子的奴隶”是那时袁崇焕口中的担忧,不想在这一天成了事实,而且还是在自己的身上应验。老天的玩笑真有些过火。
她想要咒骂瞎了眼的天,颤抖着的唇依旧颤抖着,唯有一脉冰凉贯穿了她的全身。
她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象不会呼吸的死物,硬是把刚进门的雁奴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
她有气无力地挤出几个字来:“没什么。”
雁奴自是不信的,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下多了几许担心:“是哪里不舒服么?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心里难受。”她一字一句道。
“怎么个难受法?”雁奴心里一阵发怵,慌张起来,“是闷得痛,还是刺痛绞痛?”
“都不是。”
“都不是?”雁奴摸不着北了,“要紧么?我去找御医来瞧瞧。”
“不用。”
“可是……”雁奴愈发的觉得不安。
绎儿转过脸来,肃穆的申请让雁奴有些陌生:“雁奴,你有没有最珍惜的东西?”
雁奴冷不丁被问起,一时懵住了,瞠圆了眸子傻乎乎的看着她。
绎儿叹了口气,垂下眼睑,伸手拉过雁奴,将脸埋在了雁奴的衣襟里,闷闷的说:“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么?”
雁奴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宽慰道:“小姐,你明明有三阿哥和小格格啊,哪怕这个不算,你至少还有雁奴啊……”
绎儿攥着她纤细的手腕,手上的劲又加了几分,声音里夹带着疲倦和啜泣的意味:“如果大明有管仲,又怎么会有披发左衽……”
雁奴直到这是才明白绎儿的痛在什么地方,“没有管仲,我等皆要披发左衽。”这是孔子当年感叹的话,大明没有了可以守御疆土的忠臣良将,才会有今日的易服之痛。出身骄傲的名将世家,以匡复国家危难为家训,时至今日,却要脱下自己的衣冠,甚至是变更自己的名姓,和自己的血统永远背离。这是怎样的痛,怎样的耻辱,雁奴无法名状。她只能用力抱住,用哽咽的声音说道:“小姐,雁奴知道你的苦处,你心里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吧,这儿没人……”
绎儿埋首在雁奴的衣襟上,强忍的眼泪已经无声的濡湿了一大片,揉皱在一处,好像她此时纠结的心,无奈的痛。
过了今晚,她便是另一个人了,一个叫做汉军正黄旗祖佳氏的陌生人。
次日的建国登基大典并不会因为绎儿的痛苦而改变,照旧在灿烂和煦的春光里举行着,原先后金的铁骑从这一日开始改做了大清国的精锐,三呼万岁的山呼声响彻了整个检阅操场的上空。
皇太极站在高高的检阅台上,身后御座的明黄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炫示着他九五之尊的地位再没有人可以撼动。看着高举劝进表的多尔衮、尚可喜等人,听着脚下跪拜于地,高声呼喝“皇上万岁”的人们,他内心的喜悦再也无法掩饰。
他做到了父亲没有能做到的事情,他很清楚,从自己宣布称帝,建立大清国的那一刻,就等同对关内的明朝下达了决一雌雄的战书。然而,他不再畏惧任何的困难,事实证明,只要他想去做的事情,就没有做不成的。
他仰起脸,将如炬的目光远远的聚焦到天空的某一点,那里正有一只翱翔的海东青来回徘徊着,发出一阵阵能穿透九天的叫声。那是他父亲的化身么?他的父亲在九泉之下,应该会为自己儿子而骄傲吧。
他距离自己的目标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已经跃过了长城的阻挡,将关内的沃土收入囊中。
想到这里,他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好像在积蓄自己全身的力量,带着激动的颤音大声说道:“朕应天命继皇帝位,改国号大清,改元崇德,废女真族名为满族。朕受万民拥戴,自今往后,当为天下百姓创一个清平盛世。不论前路何等艰辛,朕始终与万民同在!”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操场上久久回荡,而他内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萦绕。
“父汗,您的在天之灵看到了吧?儿子一定会努力完成您平生的夙愿,征伐天下,逐鹿中原。不论前路怎样,您的在天之灵一定要给儿子力量和决心,纵使您不在人世了,在儿子的心里,您也时时刻刻与儿子同在。”
天上的海东青还在盘旋着,为他传递着心声,往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未知世界而去。
他目送白色的海东青消失在蓝天的一点,关内的画卷已经完整的展开在了他的眼前。
“父汗,你看!”一旁负责守护的豪格突然大声叫道。
他狠狠地瞥过一眼,将儿子的兴奋压了下去。
豪格忙紧跟着恭敬道:“皇上,朝鲜质子李觉大人特地献上歌舞,恭贺您的登基之喜。”
他这才将目光顺着豪格的示意往检阅台下看去。
几个朝鲜女子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在台下载歌载舞,花团锦簇之间,但见一个白衣女子手执双剑,潇洒利落的跳起了别致的舞蹈。举手投足之间,透着皎皎的英气,一双短剑在她的手里上下翻飞,银色的寒光宛如两条蜿蜒缠绕的银蛇合着欢快的音乐在狂舞,让人叹为观止。
“这是什么舞?”他不由得脱口问道。
“回皇上,这是朝鲜国的一种舞蹈,出于义州,叫做剑舞。”朝鲜质子李觉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台阶之下,此时正恭顺的跪着答话。
“朝鲜的女子都会此种舞蹈么?”一旁的豪格第一次见到这样英气逼人的舞姿,不由得惊叹。
“回肃亲王,这种舞蹈是因为义州民风彪悍而独有,鄙国会跳的人不少,但是跳的最好的,还是义州的女子。”李觉微笑着答道,“只因听说皇上喜欢豪放的歌舞,所以,小臣才特地命家中使女为皇上献上此舞。”
“看她跳的这么好,想必是义州人了?”捧着满文劝进表的多尔衮笑道。
“回睿亲王,她原非朝鲜人氏,是从关内流亡而来,因为生性聪敏,被收入鄙府的。”
“哦?”皇太极一边扶着御座坐下来,一边将目光聚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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