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晌大军就要回来了,少夫人还打算在这里躲着么?”天梧缓缓吐出一句。
绎儿轻声叹了口气,微扬了一下嘴角:“能躲一时清静且躲一时吧。”
天梧望着院子里的树梢叹道:“这一下,不知又死了多少人?只怕这么一折腾,流寇之乱更难收拾了。听说,梁廷栋也死了。”
“梁廷栋?”绎儿陡然听到这个名字,愣一下,“怎么?他不是早已经发配了么?”
“什么发配啊,不过是挪了个地方,换了个苦差事罢了。”天梧笑道,“听说起复后,调到了宣大做总督,这次不敢迎战,任凭战火燃烧到天子脚下,天子岂能饶他。”
“怎么?皇上杀了他?”
“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死期将至,之前自尽了。”
“不知道,梁姑娘怎么样了。”绎儿蓦的想起梁佩兰来,顺口惋惜道,“怕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二人正伤感着,忽见富绶像小狸猫一样蹑手蹑脚地钻到了绎儿身后。
“怎么了?”绎儿放下手里的针线,腾出手摸他的小脸,“看你脸上弄得脏兮兮的。”
“嘘——”富绶压低声音道,“我在跟硕托和安义捉迷藏,额娘你让我躲一下,别让他们找到我。”
绎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小模样,忍住笑道:“知道了。”
富绶小心地缩在绎儿的影子里,不时露出半个小脸往院子里偷看。
不多时,富绶的两个小伴读硕托和安义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四处张望,忍不住叫道:“三阿哥!三阿哥!快出来吧,我们看见你了。”
绎儿能够感觉到身后富绶偷笑的声音,于是腾出手去拍拍他,让他别出声。
硕托看见绎儿忙打千儿行礼道:“侧福晋吉祥。”
“快免礼吧。”绎儿笑吟吟道。
硕托应了一声,傻乎乎的站了起来:“侧福晋看到三阿哥没有?”
绎儿抿嘴笑道:“他不是和你们一起的么?”
硕托有点沮丧:“奴才刚才和三阿哥捉迷藏,现下找不到他了。”
绎儿正要开口,忽听的院门外一阵脚步声急匆匆的进来:“小主!”
绎儿顺声看去,却见是德希:“德大人……”
“小主,王爷已经快到盛京了,让奴才先赶回来接小主回府。”德希紧走两步到了近前行礼,“请小主……”
不等德希说完,富绶忽得从绎儿的背后冒了出来,兴奋地大叫道:“是阿玛回来了么?”
“三阿哥!”硕托和安义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回三阿哥,是王爷回来了。”德希笑着回答道。
富绶从绎儿的身后闪出来,迫不及待的扯住德希的衣角道:“已经到盛京了么?”
“还没有。”德希爱怜地弯下腰去,“要到午晌。”
“我要去!我要去!”富绶小蹦雀一样的跳着,一边将脸转向绎儿,“额娘,快点快点啊!我们快点回去!”
绎儿站起身来,抚了抚他被汗沁湿的脑门,笑道:“着急什么?”
“我想阿玛了!我有三个月没有看见阿玛了!”富绶眨着眼睛看着绎儿,一副激动的样子,“额娘不想么?”
绎儿张了张嘴,终是将那个“想”字吞了回去:“午晌就能看见你阿玛了,不用着急。”
“额娘……”富绶满是不乐意,总觉得母亲太淡漠了,于是对这德希道,“德希德希!我们先走好不好?”
“三阿哥难道不等侧福晋了?”德希笑眯眯地拉着富绶的小手。
富绶嘟起小嘴,扭过脸去,磨着小脚尖跟绎儿置起气来。
第十五回
夜色已经晚了,绎儿的房里却是灯火通明的,雁奴小心地放下了帘子,只怕屋里的主子着了秋寒。
绎儿坐在桌边,低头打理着手中的针线,一件夹棉的小袄眼看就快完工了。她抬头看了看桌上煮着的清茶,氤氲的水汽慢慢往房梁上盘去,透着湿润的气息。
突然,屏风后传了富绶大叫的声音:“真的比皇玛法的宫殿还要大吗?”
“嗯。是啊。”豪格似乎也感慨,“关内的土地很辽阔,比盛京还要繁华。”
“那里现在也开菊花吗?有没有串儿果吃?”富绶兴致勃勃的追问。
“嗯……那里什么都有。”
紧跟着一阵水声乱响,富绶迫不急待的叫着:“我也要去!我也要!”
豪格爱怜不已:“那里可不是你皇玛法的国家,可不是随便去的。阿玛是去打仗的。打仗要死人哦。”
“绶儿不怕!”富绶信誓旦旦,满是自信,“等绶儿长大了,陪阿玛去打仗,打明朝……”
绎儿手上的针一哆嗦,正扎在另一只手的食指上,立时滚起了一个小血珠来。她咬也咬嘴唇,小心地吮吸了一下,咸咸的味道溢了满嘴。
她早该想到,自己的孩子将来是要继承父祖的志向,对汉人举起屠刀的。在孩子小小的心里,早已认定了征战是他们满人最大的事业,他的身上虽有汉人的血在流淌,却已然没有了半分对汉人的怜惜。她最恐惧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而她根本阻止不来,只能听凭事实像这样发展下去。
蓦地,她有点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屈辱的活下来,又生了这个孩子为大明添了一个敌人。现如今,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想起了午晌在城门口迎接凯旋大军时的场景,高奏的凯乐歌,拥堵围观的人群,欢呼的声音仍然在她的耳边经久不息的回响着。相比之下,大军之后衣衫褴褛的俘虏和丰盛的辎重却在她的心里种下了深深的痛。这种痛在这种场合,她不能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倍受摧残的同胞被兴奋的士兵押解着,目光恐惧中满是呆滞,挂着眼泪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去。他们蹒跚的步子,带着血的枯瘦的手臂和脚踝,时时刺激着她柔软的心,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心在哭泣抽噎。
这是两个世界,属于她的只有扼腕的悲伤。
手指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指腹上一个不曾凝固的小血珠在灯影中静静的躺着。透过着渐渐灰暗下去的血,她的眼前又浮现起大明山河的旧影,怕是经历过铁蹄的蹂躏,已经是哀鸿遍地,支离破碎了吧。
她垂着头,抿紧了唇,将快要溢出喉咙的酸楚压抑回去,脖颈处不免酸涩难当。
正在这时,一阵嬉笑的声音离她愈发的近起来,紧跟着是从屏风后转出来的脚步声。
“好小子,又重了!阿玛都快抱不住咯!”豪格抱着富绶从屏风后转出来,身上还带着一些湿润的气息。
富绶顶着一头水珠,调皮的在豪格的脸上乱摸,一副恃宠而骄的模样:“绶儿长大了呀……”
绎儿调整了一下心情,站起身将手边的手巾递了过去,又柔声责备道:“绶儿,你还不下来。阿玛刚回来,那么辛苦。”
“不嘛!”富绶冲她做着鬼脸,死死的抱住豪格的脖子不放,“我要跟阿玛睡……”
豪格朗声笑起来,在富绶粉嫩的小脸上亲了一下:“乖儿子!”
富绶呀呀叫起来,笑个不停:“阿玛胡子扎人!阿玛坏……”
“好了。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绎儿伸手去抱富绶,“听话。”
“嗯。”豪格腾出手刮刮富绶的鼻子,“好了,跟徐嬷嬷去睡吧。”
“不要!”富绶噘嘴不依,“我要跟阿玛睡!”
“你跟阿玛睡,额娘怎么办呐?”豪格笑道。
富绶偏着小脑袋想了想:“额娘也跟我们睡。”
“哈哈哈……”豪格忍不住大笑起来,“乖儿子会撒娇啦!”
“绶儿……”绎儿瞪了他一眼,“快点下来!”
“徐嬷嬷!”豪格转脸对一旁的奶娘道,“带三阿哥回房去睡吧。”
奶娘应着便要上前去抱富绶。
富绶赖皮的打开她的手,闹道:“阿玛……”
“听话。”豪格亲亲他,认真的对他道,“绶儿是大孩子了,阿玛跟额娘有话要说,你先去乖乖的睡觉。”
“你们要说悄悄话吗?”富绶一本正经的问道,带着小孩子特有的执着。
豪格看看绎儿,又转过脸来向着富绶点点头:“对啊。”
“绶儿不能听么?绶儿保密!”
“这是大人的事情,你还小,长大了就知道了。”豪格倒是挺有耐心,“绶儿要听话。”
富绶并不是很明白,只是点点头道:“那好吧。”
“真乖!”豪格将他交给奶娘,伸手摸了摸他的大脑门,“去吧。”
看着奶娘行了礼,牵着富绶的小手出了门去,豪格这才想起手中的手巾,胡乱擦了两把,顺手扔给了一旁侍立的小婢女:“行了。都去歇了吧。”
“是。”雁奴会意的领着几个小婢女掩了房门退了出去。
豪格回过身,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傻站着的绎儿。
绎儿被他满含热烈的目光盯得不很自在,忙偏过头回避,轻声道:“你……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有蜜……”
不待她的话说完,豪格一把狠狠地将她抱了起来,倾身压到榻上,带着霸道的气息扯开了她的衣领,吻了下去。
“别……”绎儿本能的抗拒他,说不出是为了什么,“你别……”
豪格心里满是冲动,她愈是抵抗,愈是让他难以自持:“三个月没有你……三个月……”
“不要……”绎儿横肱挡住他裸裎的胸膛贴过来,一双惊恐的眸子死死的看着他。
豪格蓦地被她这似曾相识的神情给怔住了,扣住她的手道:“你怎么了?”
“我……”绎儿不由得语嫣,“我……”
豪格扣她的手稍稍松了一些,语气中出现了一丝失望的味道:“你连想我一下都那么吝啬么?”
“不是……”绎儿想要解释,却觉得无力说服他。
“算了。”豪格扫兴的甩开她,自顾自躺了下来,“睡了。”
绎儿半支起身子,侧过脸去,用手去扯他,被他狠狠地甩开了:“王爷……”
“你恨我,对吧?”豪格闷着声音气呼呼的。
“怎么会……”绎儿这样回答着,却又犹犹豫豫的不能那么笃定。
“不要在我面前掩饰了。”豪格打断她的话,“恨我就是恨我,掩饰什么!去了趟关内,杀了那么多的人,你不恨我倒是奇事了。”
“这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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