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遵令!”下面异口同声中,不知怎的,也带了几分沮丧。
众将三三两两地散了。
洪承畴长吁了一声出口,看着呼出的一团白气散了,不觉也多了几分感伤。
“大人,既然是担心曹总兵的病情,日理万机不能前去,不如由属下代劳,不知大人可信得过?”吴三桂先一步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这……”洪承畴第一次语塞。
“属下于公于私一举两得,大人何不成全?”吴三桂搭着谢弘的肩,拍了拍。
“于私怎么说?”洪承畴大惑不解。
吴三桂与谢弘对视一眼,笑道:“属下与旧友有数年未见,怎能不叙叙旧?”
“变蛟是你的旧友?”洪承畴一头雾水。
“不是变蛟,而是谢将军。”吴三桂忍不住笑出声,一扫刚才颇为严峻成熟的神情。
洪承畴深吸了一口气,苦中作乐的一笑。
第二十五回
昏昏沉沉间,曹变蛟撑着床架坐起身,尽力想挺直了脊背,却苦于无力的颓软。手竟也有些软弱的不听使唤,连握成拳都成了奢望。
他长出了口气,虚弱地靠在了床头,顺手将大衣半拖半就地裹在了肩上。
又是一团白气呵出体外,这天冷得好像都能听到白气冷却结冰的清脆声响。
外帐的帐帘似被人掀开了,一阵寒风灌进来,他不觉捂着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却触到了大衣垂落的袖子边上的一行光滑的滚边,于是低下头去看。
临来锦州之前的晕黄灯影下,一双素手精心的为这件大衣滚上了边,绣上了祝福,可这个祝福却让他心酸。
眼前红颜非知己,知己红颜在何处?
他不敢奢望拥有谢弘和祖绎儿生死与共的坚贞,可是,他的软弱屈从,却将刚刚萌发在内心的爱扼杀了,湮灭了。
那双手不是他爱的人的,可却名正言顺的做了他的妻子。而爱他的人,却在被他的软弱伤害之后,又漂泊在了天涯何处?
脑海中,那个娉婷的身影隐隐约约地近了,却又远了,看不清了。
“变蛟,你看谁来了?”谢弘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吴总兵……”他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吴三桂按住了。
“哎,不用客气!你身子骨有恙,躺着躺着!”
他强打起精神,苍白地一笑:“我病得不是时候,让你见笑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将息才是,就不要多心了。”吴三桂挨着床边坐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肩,以示亲昵,“这辽东的寒到底不必你们山西,一般人怕是受不了的,除了我这种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是我这旧友在这里待了多年,却也是不胜其寒的!”
“这话倒还真是没错!”谢弘斟了杯热茶递了过去,于是挨着床头寻了个马扎儿坐了下来,顺手紧了一下厚厚的领子,“当年,绎儿可没少拿我这个南蛮子开涮啊!一口一个‘你这个南蛮子,岂是我这个北夷的对手!’”
曹变蛟的眼神阴郁了一下,却又强扮爽朗的笑颜:“喏喏,三句话不离祖姑娘……吴总兵这个没名分的妹夫可称职呢!”
“我三个妹妹里,只绎儿最有眼力,最有出息,也最古灵精怪。唉,只是命也最不济……”吴三桂叹了一句,多了几分惆怅,“哎,不说这伤心事了。我听说,变蛟贤弟近日可有喜事啊!娶新娘子也不招呼一声,不够义气啊!”
曹变蛟一下子被戳中了心头的痛处,沉吟几番却难出口。
吴三桂从一进帐便发现了曹变蛟神情中的抑郁,适逢机会,便有意无意地试探了个究竟:“怎么?许是动了病根,不舒服了?我也只是一句玩笑,别在意啊!”
“吴总兵这是哪里话?”曹变蛟咳了两三声,打马虎眼儿,“小弟又不是娶倾国美人,入不得吴总兵法眼。何况事国事倾颓之际,怎好大作?只是奉了叔父的遗命,完了亲事罢了!”
“天上人间,会合疏稀。日落西山兮,夕鸟归飞。百年一饷兮,志与愿违。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吴三桂一撑床榻,起身站定,踱了几步,念道。
曹变蛟心里一紧,咬紧了牙关,不让眼泪溢出眼眶。他万万想不通,面前这个与自己只有几面之交的人,居然把他看透了,看成了一个透明的人。
“天宫咫尺兮,恨不相随。”谢弘早已是习惯了这样的离愁别绪,竟是面未改色地跟着念了出来,也许只有剑眉不经意的一拧,方才显出他真实的内心隐痛。
鹅毛大雪纷纷,飘飘洒洒,沸沸扬扬,铺满了又一年的春色,还有那衬托着一朵猩红的蕊儿……
鸡鸣已过,平旦未近。
春寒的料峭几乎一直没离开她的身边,尽管她裹紧了身上的锦被,一紧再紧,却总少了温暖,多了清寒。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年多来,每一天都是这个时间醒,然后一直无睡到天明。只因为身畔少了那个拥着自己的安谧温暖的胸膛么?
他在哪里?他又在哪里?她心里好矛盾,好不是滋味。
她突然发现自己把自己活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好矛盾的两半,好可怕的两半。
一声长长的钟声忽忽悠悠地震动了她的鼓膜,惊醒了她的神游美梦。
她翻身坐起来,散乱着长发跳下地来,拖着厚底鞋晃到窗口,突发奇想地去支轩窗。
雪季本就未曾远去,昨夜的大雪把窗沿堵了个结结实实,推都推不动。
不知怎的,越推不开,她就越得劲儿,拗着性子硬是推开了窗。
一阵寒风灌进来,吹得她踉跄了一下。
定下神站好,却望见了一片茫茫的白雪上,孩子的幼小身影。
八岁了!她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人儿已经八岁了!
一瞬间,泪水冲刷下了脸庞,流得那么不明不白。是喜?是悲?连她自己也给不出答案!
九年!整整九年!在这个用大明鲜血和无数生命浇灌的繁嚣地,她居然在不觉中客居了九年!
她不敢想,不愿想,却感觉到了眼泪的冰凉。
以往表面的热闹掩藏了覆盖了内心的脆弱与孤寂。如今,一切真的冷寂了下来,却听见了脆弱迸裂的砰然。
泪,迎着风凝结成晶莹的坚硬,然后,碎了。
“额娘!”富绶呼出一团白气收剑在手,回首之际,竟发现了她。
她挪到房门口,打开了房门:“绶儿!来……”
“额娘!”富绶将剑收回鞘里,奔到绎儿面前,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
“看你这一头汗!”她抬手爱怜地擦拭着儿子额头沁出的汗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儿?”
“额娘不是说,有志的男儿当闻鸡起舞,磨砺志气么?”这小人儿却是头头是道地仰起英俊的脸庞,带着燥热的通红。
“好儿子!”她红了眼睛,蹲下身抱着他,像抱着一个唯一可以依靠的肩膀。
“额娘,阿玛什么时候才回来?”富绶一嘟小嘴,在她耳边喃喃。
“怎么了?”绎儿抚抚他的小脸,牵着他坐到床头,“想你阿玛了?”
“额娘不想么?”他人小鬼大地一偏脑袋打量着母亲的举动。
“额娘不知道。”她的惆怅感又涌上了心头。
“你们大人说话真是奇怪。”富绶扁着嘴,崴着小靴子玩,“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却要说那么多的废话!”
“你个小机灵鬼!”她嗔笑着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人小鬼大!你懂什么!”
“额娘——”富绶撒娇似的偎到她怀里,勾着她的脖子,“咱们回去吧!咱们在这寺里都住了一年了,您闷不闷呐!”
“我说不带你来,你偏要跟来!”她在他的小屁股上打了一下,又吻了吻他的额头。
“好啦好啦!额娘不走,我就留下来陪额娘!”他扬起小脸,猴在绎儿身上,煞有其事地点了一下绎儿的脸颊,“额娘,绶儿帮您梳头好不好?”
“好啊!”绎儿欠身抓过枕边的牛角梳子,递给了儿子,于是背过身,“来!”
富绶有模有样地跪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梳理这绎儿的长发:“额娘的头发真好看!”
“等你长大了,额娘给你找一个跟额娘头发一样好看的漂亮媳妇儿,好不好?”绎儿含着母亲特有的温馨微笑问道。
“不好!我只要额娘,不要媳妇儿!”富绶一脸孩子气的认真劲儿,“谁都没有额娘好看!”
“傻小子!”绎儿回过身,把富绶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额娘老了,不好看了。”
“谁说的?”富绶梗直了脖子,瞠大了眼睛,“我说额娘好看就好看!”
“你以为你是谁啊?”绎儿调皮地在他的小鼻尖上按了一下,“天王老子?”
“就算我说的不算,墨尔根代青说的总算吧!”富绶趴在她的肩膀上,凝神地去揪她毛领子上的裘毛,一刻不得安生使得颈上的长命锁呤叮作响。
这呤叮声也让她的内心波澜再起,抑郁重重。
刚刚放晴的天,又阴霾了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个鬼天气!”多铎撩开帐帘瞥了一眼黯黯的天穹,心烦意乱地撒了手挤到了火炉边。
“季节如此,你急又有什么用?”多尔衮偎在炉子边烤火,品着茶,倒是自在悠闲。
“我不跟你扯,反正你一向是慢性子。”多铎索性躺到了床上,“这仗还打不打了?都快把我憋死了!”
“明军八镇十三万人马,我军虽说是骁勇善战,可毕竟实力悬殊。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种时候,小不忍则乱大谋。”多尔衮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倒换了一下手中的军报,“再说,有郑亲王在前面打头阵,我们只管自己养精蓄锐就可以了。”
“可这个鬼天气,连着下了那么多天雨,阴得我浑身的骨头都酸了。这么按兵不动,怕是人家十三万大军还没垮,我的骨头就先散了。”多铎就着烛火点着了旱烟,大帐里立刻弥散开一股烟叶的清香。
“十四叔好悠闲!”豪格一掀帐帘进了大帐。
“哪里悠闲得了?这儿烦着呢!”多尔衮示意他坐到炉子边取暖,见他的盔缨都湿漉漉的滴着水,于是问道,“怎么?又下雨了?下得大么?”
“不算小哇!”豪格摘下头盔,坐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