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几乎不忍再说下去,可他又不得不说:“李太医说,大概就是今日了……”
李清漪只觉得头一昏,险些又晕过去。她用力咬住唇,用力咬着,直到下唇都咬出了血,才忍住了眼泪,双臂却是无比温柔的慢慢合拢,更加小心的抱住怀中女儿,恨不能把时间停在这一刻,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来替女儿。
裕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竭力撑住自己的身体,站在榻边,守着这世上他最心爱的两个人。
时间仿佛都都已经死去,再不存在。直到夕阳流金似的余光一点点的流走,银白的月光犹如水银一般落了一地,满庭皆是寂寂的银光,以令人流泪的温柔静静抚摸着每一个的头顶。
内室里,金制烛台上的烛光随着夜风轻轻摇曳,金纱帐也微微的晃动,青铜香炉里的沉香早已烧尽了,只余下冷冷的香灰以及一片如死的寂静。
李清漪紧紧的抱着孩子,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可是她也渐渐感觉到了贝贝越来越冷的身体,不由得生出几分茫然与无力来:为何,上天独独对她如此残忍——将天下最珍贵的宝物给予她然后又毫不容情的夺走。
等到皎皎的明月终于悬挂于中天的时候,这个由她带来人世的孩子也彻底的、长久的睡过去了。李清漪清醒的知道;她这一辈,再也看不见那双和她如出一辙、清澄明亮的杏眼。
这个时候,无法形容的疲倦和困意犹如无法拒绝的死亡也跟着涌了上来,令她不觉微微闭上眼。
万籁俱寂,心如死灰,她心中不由得浮出一段被自己遗忘许久甚至没有记到本子上的话。那是来自无垠天穹、遥远历史的话语,如此的宏亮而冷酷,好似无法战胜,无法违逆的天命——
“穆宗孝懿皇后李氏,昌平人。穆宗为裕王,选为妃。嘉靖三十六年正月,生皇长女蓬莱公主,八月夭折。嘉靖三十七年四月薨。帝以部疏称薨非制,命改称故,葬金山。穆宗即位,谥曰孝懿皇后,封后父铭德平伯。神宗即位,上尊谥曰孝懿贞惠顺哲恭仁俪天襄圣庄皇后,合葬昭陵,祔太庙。”
这就是所谓的逃不过的历史和天命吗?她兜兜转转、自以为聪明的折腾了这么久,不过是把贝贝的死期提前了一年,依旧逃不过那句“八月夭折”。
那么,我也会死吗?
也好,贝贝她那样小,那样柔弱,没有母亲的话,一个人在地下,该多害怕、多难受?
昏过去的那一瞬,李清漪几乎觉得死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意识的最深处,黑色的潮水就像是甜美的甘露,引诱着她,一点一点的覆盖上来,终于彻底的淹没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分为两卷,一是谋国,二是兴国。这一段大概是全文最虐的一段,撑过去,就能爽全文了。所有坏人都有报应,就算是皇帝也一样。景王世子和贝贝的死是很早之前就预定了的,越到关键地方就越是惶恐和痛心,惶惶不安的到处问了一遍,害怕写不好,害怕被人骂……最后还是依照原来的写下去——因为我一直记得:当初前面写到裕王说“咱们两个生个‘贝贝’,正好可以凑成一双宝贝”的时候那种为他们的甜蜜想笑却因为提前知道命运而想哭的感觉。
PS。贝贝的病我也不太懂,大概就是器官上的问题吧。如果有专业人员,也可以指点下。
PPS。史书孝懿皇后的那段,我改了一下也删了一点,实际上在生蓬莱公主前,先生了长子(这孩子被我蝴蝶掉了)。
第58章 新人
裕王府的事情传到西苑的时候,皇帝正抱着外孙李承恩说话。
宁安公主一听到这消息就红了眼睛。她从袖中拿着绣了牡丹花的素色帕子按了按眼角,一双妙目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自然也察觉了,冷哼了一声,拿眼去瞧宁安公主:“哭什么?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喜欢红鼻子?”
宁安公主咬着唇,轻轻道;“就是因为做了母亲,儿臣反倒更加听不得这些事……”她悄悄看了眼皇帝,小声道,“三哥哥他心里该多难过啊。”
这话,未尝没有求情的意味在。
皇帝的面色轻轻缓了缓,口上仍旧不肯咬得紧紧的:“那逆子当初不听朕言,该有此报。”
宁安公主上前几步,跪在地上,膝行至皇帝跟前,柔声劝道:“父皇,您乃天子,心怀天下,何必因为这些小事和三哥计较?到底,到底那也是咱们朱家的孩子啊。三哥哥爱子之情,发自于心,世间少有,也请父皇看在这上面,发发慈悲,饶了他这一次吧。”她凝目看着皇帝,眼眶通红,珠泪滚滚而落,哽咽不已,泣声道,“如今,三哥哥什么也没了,只剩下父皇您可以指望了……”
宁安公主动之以情,皇帝未尝不心软。更何况,景王世子新丧,裕王府又紧跟着,皇帝深觉膝下空寂,未尝不惦念起仅剩的两个儿子。
待午后,宁安公主抱着李承恩离开,皇帝在精舍打坐许久,忽然开口问黄锦:“你说,陶天师批的命到底是真还是假?”他犹疑着一顿,“按说,世子都被克死了,该是无误,怎地才几日便也跟着去了?”
这般关系皇室子嗣的大事,纵然是黄锦也不敢应,低眉顺眼的道:“这天意莫测,奴才一个蠢人,哪里知道?”
皇帝思索半天仍旧不得其解,最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不想这个了。”他手上拂尘轻轻一摆,似是要把那些烦恼都摆开。
黄锦深深的低了头,小心翼翼的替皇帝在镂空的青铜三足大香炉里重又添了一块檀香,看着香雾袅娜升起,他又安安静静的侯在帘后伺候着盘腿坐在八卦榻上的皇帝。
黄锦知道,皇帝的意思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以后都不许再提。笼罩着裕王府上下的那片阴云也终于悄悄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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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漪心里虽是想过死,可她到底没有死成。王府里候着的太医们虽是没能救回贝贝却还是紧赶慢赶的救下了昏厥了的李清漪。
到了第二日,裕王怕她想不开,只得请了李家诸人来。
黄氏来时便已经哭了好几场,一双眼睛肿的好似杏子,等见了李清漪更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她搂着李清漪,一边抹眼泪,一边劝她:“我一听说就来了,天可怜见的,就隔了几天功夫,”她见女儿苍白憔悴的面容,心头一痛,眼泪便一滴滴的掉下来,打湿了李清漪的肩头,“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这样折腾自己,这是这是拿刀挖我的心啊……”
李清漪稍稍回过些神来,轻轻道:“娘,别哭了……”
黄氏终于听见她的话声,忙忙点头应声,一边用袖子掩住面一边哽咽着劝她:“漪姐儿,听娘的话,好好养病,等身子好了,再生个便是了。”
李清漪垂目去看锦被上绣着的石榴花,看着那绣的栩栩如生的花朵儿,她忽然觉得意兴索然,淡淡道:“再生一个,也不会是贝贝了。”说罢,仍旧是抿了抿唇,垂首不语,乌发遮了她大半的脸,看不清神色。
黄氏听得这话,打好腹稿的劝慰话全都堵在喉中,几乎说不出来了,心里绞痛。她再忍不住,抱着李清漪,大哭了一场,喃喃唤道:“可怜的孩子……”也不知是在说李清漪还是那早夭的外孙女。
后头跟着的李清闻听着母亲的哭声,念及妹妹境况,心中甚是酸楚。她上前几步,轻轻的和李清漪说话:“二妹,人总是要往前看,我当初也曾……”李清闻早年怀过一个只是年纪轻没保住也很是悲痛过一阵子,故而今日劝起人来,感同身受,言语之间更见温柔和怅然,“二妹,我知道你心里苦,可爹娘、我和三妹甚至还有裕王殿下,你就都不管了?”
……
李家几人几个轮番上前劝说,床榻上的李清漪却仍旧是不为所动,只是偶尔应几声,最后仅仅是在黄氏的眼泪下面喝了半碗粥。
黄氏等人说得口干,头一回发现李清漪这么温柔乖巧的外表下有那么一颗倔强的心。黄氏好似咽了一口黄莲,有苦偏偏又说不出,等晚间回去了,只得怀着忧虑再三和裕王说道:“事发突然,王妃也是一时想差了,还望王爷多多包容……我们明日再来。”
裕王哪会不应,自是点头,他亲自起身送了李家等人出门,等回了书房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便心头微忧,以手扶额:李清漪不好受,他心里面也不好受。
昨夜里,两人同榻,李清漪整夜都睡不着,翻来滚去。裕王默默无声的在边上躺着,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忽然听见李清漪开口问道:
“贝贝死了,你是不是觉得终于轻松了,不用再担心克亲一说?”
裕王闻言心头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说出这话的是自己的王妃,自己的妻子。他猛地回头凝目看了许久,最后蹙了蹙眉,不得不掀了被子起身往前院去——他知道李清漪是太伤心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这样的时候自己留下来不仅起不到作用只会越说越气,互相伤害,反倒真的伤了两人感情。
倒不如退几步,好叫两人各自静一静。
裕王站起身,从架子上拿出那本皇帝当初给的《道德经》慢慢的看了起来——贝贝未曾请封便夭折,皇帝又在上面盯着,怕是不能用郡主之礼下葬。他没能保护女儿,叫她早早离世却不能叫她的葬仪都被人苛待。他这几日也正在想法子,实在不行明日便去皇帝那里再说几句。
裕王心里存着事,怔怔出神,看书自然也不太认真,正要起身忽然手肘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到“啊”的一声,茶盏摔倒了地上,一个身着青袄白裙的宫人慌忙跪了下来,连连告罪:“殿下恕罪……”
那宫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积云似的发髻上插了一支玉兰头的银簪子,容颜极美,清新淡雅,娇嫩嫩犹如一朵刚刚绽开的白玉兰。她适才正端着茶水,被裕王一撞,那茶水便打翻了,一大半都洒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右手一大片都是烫红的。
美人垂泪,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