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前降下了一块巨大的幕布,把整个台上给遮住了,大家知道,今晚的好戏要开场了。
在乐曲声中,大幕缓缓升起,大家看到,戏台上是一处破败的庙宇正殿之中,在满是尘垢的佛像之下,一个年轻书生正在长明灯下读书,很快,书生伏案睡着了,接着,电闪雷鸣,一个白色的东西跑到了书生的布袍之下……
《精变》的整个故事,是慕轩借《聊斋志异》中的《小翠》改编的,他把小翠改名为翠环,将天生痴傻的元丰改成了因习武伤了头部才变得痴痴呆呆;翠环的出现前后的故事基本按原著,后面有所改动:元丰被翠环“蒸煮”后恢复正常,又在翠环的帮助下练成了武艺,翠环随即离开王家,元丰遍寻不得,非常伤心,拒绝了父母为他寻找的其他女子;恰好边关告急,元丰从军报国,连连获胜,却在最后一战中不幸中冷箭身亡,翠环突然现身,用自己多年修炼的内丹救活了元丰,自己却化作一缕轻烟消失在元丰怀中……
说《精变》是秧歌戏,其实并不确切,相传定州东南一带远在北朝时就以种稻为主,农人劳动时口哼小曲以解疲劳,苏东坡当年被贬定州时对这种民间小调颇为赏识,经填词修曲后成为“稻秧歌”,以后就演变为定州地方戏“大秧歌”。
彩声班原先是在北直隶与豫省边境走村串巷的小戏班,全是女子,后来被张近泉招揽过来,添了一些新人,延师教授,并最终破天荒的让她们在栖风楼登台,彩声班不负重望,渐渐闯出了名头。
在慕轩听来,她们唱的,有昆曲的典雅富丽,又有安徽黄梅调的清新活泼,还有一点越剧的潇洒灵动,总之,那些戏文韵散结合,雅俗共赏,他基本上听懂了!
让他叹为观止的,是整出戏的舞台背景、灯光之类,他在提供这出戏给创作的弟兄时,把后世话剧的舞台设计、表演形式等说明了一下,结果,他在眼前这出戏中看到了不输于后世高科技运作下的舞台设计——这个时代,能工巧匠真是不少,大师的出现也是理所当然的!
另外,演员们的技艺也是让他叹为观止,虽说有上面承尘等扩音、传音的功效辅助,但她们的声音主要还是靠自身的功底非常清晰地传送到观众耳中,比起后世那些离了话筒就没办法张口的歌星们,她们实在是强得太多了!
对于今晚的宾客而言,这出戏令他们有空前的震撼。
以前的戏台上一向是灯火通明的——哪怕戏文里是暗夜中,可眼前这戏台,时明时暗,时而阴森,时而敞亮,有时令人心惊胆战,有时又让人豁然开朗,一会儿这儿一座假山从底下徐徐升上,一会儿那儿降下一段古旧的城墙……
种种与众不同之处,都让人有种新鲜感,有份兴奋劲,忍不住想大呼过瘾;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整出戏。
紫纤与蓝纤在栖风楼一炮而红是源于之前在《翠翠传》中的出色表现。《翠翠传》改编自洪武年间文人瞿宗吉的传奇小说集《剪灯新话》中的《翠翠传》,说的是金定和刘翠翠的故事:金定与刘翠翠是自主择婚的夫妻,原本过着美满恩爱的生活,但战乱把他俩拆散了,翠翠成了李将军的宠妾,金定为了访妻,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找到了李将军处,但只能与爱妻以兄妹相称,最后两人双双殉情而死。
而大明律令中有“禁止搬做杂传律令”条款:“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尔扮帝王后妃、忠臣节烈、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扮者与同罪。”结果《剪灯新话》因为有煽动男女自由婚媾、妄议朝廷官场之嫌,成了历史上被官方明文禁毁的第一部小说。
永乐年间,明廷命各地发布榜文:“但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非律所该载者,敢有收藏、传诵、印卖,一时拿送法司究治。”永乐帝甚至还亲自批示:“但这等词曲,出榜后,限他五日,都要干净,将赴官烧毁了,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于是,很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好戏就被禁演了。
直到这些年,才有人敢悄悄去欣赏、去改编《剪灯新话》中的故事,而《翠翠传》成了其中最受欢迎的。紫纤的翠翠、蓝纤的金定深入人心,加上原本就凄婉动人的故事,缠绵悱恻的情感,《翠翠传》一度成为彩声班的必演曲目。
不过,所有人都深信,今夜之后,彩声班的声誉将更上一层楼了。
戏的前半场,蓝纤的元丰痴痴颠颠、笑料百出,紫纤的翠环婀娜俏丽又慧黠灵巧,彩纤扮的丫鬟小茗活泼机灵,时而插科打诨,时而憨态可掬,加上王太常夫妇、王御史之类各有特点,台下看的人不时开怀大笑,连三楼雅间中也不时有女子的娇笑声传出来。
而那些原本只是附庸风雅或来看看紫纤、蓝纤等人风采的商贾之流特别开心,因为,这戏里的许多唱词、道白他们居然都听得懂,之前的《翠翠传》中,有太多的诗词文赋,让人听着就头疼;这出戏就不同了,里面不少俚语俗谚他们这些商贾平日里也是挂在嘴边的,这不光让他们感到亲切,而且觉着以后再来栖风楼就不只是装腔作势充内行了。
全戏的第一个高潮是元丰被“蒸煮”后,原本那个疯疯癫癫、语无伦次的痴傻呆子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下子成了一个丰神俊朗、倜傥不凡的俊美公子,上上下下顿时咦哦声阵阵,叫好声一片,其中不少来自三楼雅间,那些娇美的叫好声,要是平时,必然会换来不少充满遐想的的异样眼光,但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谁也没心思在意这个。
第二个高潮是翠环离开后,之前累积起来的欢乐气氛荡然无存,一种莫名的悲戚在众人心头萦绕,当元丰四方寻找无果、不住地仰天悲泣着“翠环,翠环,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时,四下里啜泣声时有所闻,庄小姐的双眸不由自主也湿润了,连庄夫人都忍不住拈着手巾在眼角擦拭起来,转首望望自己似乎陷入沉思的丈夫,又瞥一眼女儿跟慕轩,眼神有些复杂。
全戏的最高潮,自然是元丰不幸中箭身亡,翠环以自己的内丹救活元丰,而她化作轻烟消失时,失去内丹的翠环异常虚弱的躺在元丰怀中,用微弱的声音告诉悲痛欲绝的元丰:“丰郎,我走以后,你要替我好好的活下去——”扮演翠环的紫纤说到这里,感觉抱着自己的蓝纤的身体颤抖得厉害,知道她已完全沉浸在戏中了,她自己其实也难以压抑内心的悲伤之情,恨不得立时痛哭一场,但现在可是在台上,她不得不强自忍着,说出最后那句今天上午才加进去的台词:“……只有你好好过下去,我的离开才有意义……”
然后,她闭上双眸,“香消玉殒”了。
“翠环——”悲痛的元丰仰天长啸,“啊——”凄厉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
戏台上的一切这一瞬间凝固住了,一首忧伤的乐曲响了起来,伴着一个浑厚的男声: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
惨白的月儿弯弯固住过往
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
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
……
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
天微微亮你轻声的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菊花灿烂地烧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
被风乱也惊惶
你的影子剪不断
独留我孤单在湖面神伤……”
歌声之中,大幕徐徐降下,戏台上的一切很快就被遮掩起来——蓝纤将头深埋在紫纤怀中满面泪痕的模样自然再也没有外人看到了,乐师们的家伙什也都停止了演奏,整个栖风楼陷入了空前的寂静之中,静得让戏台后观察表演效果的张近泉感觉自己的呼吸声出奇的沉重,好像整个栖风楼都回荡着自己的喘息声——
“呜呜呜——”三楼不知是谁第一个呜咽起来——听声音可以肯定是个女子,然后整个栖风楼中抽泣声不断,渐渐变成了震耳的涛声,底楼、二楼的都是男客,自然不像三楼雅间的那些女眷那么脆弱,所以没有抽泣声传出——只是有不少人悄悄用袖子去擦眼角滑落的泪水……
“小姐,小姐……”三楼不知哪个雅间传出了惊惶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纷乱——次日,定州城大街小巷都在传说,某户千金看《精变》都哭晕过去了……
整个纷乱、伤痛时刻延续了足有三盏茶的工夫,有人开始高声喊着:“蓝纤,蓝纤——”“紫纤,紫纤——”
很快,绝大多数客人都起立,加入到高喊的行列,那声音汇聚成声声巨震,就在这如雷的呐喊声中,剩下的人就算没有呐喊,却也不能大喇喇的坐着了,就在这样的热情沸腾之中,大幕再次徐徐升起,彩声班所有人员呈一字排在台上,所有人都还没有卸妆,每个人都是满脸泪水,哪怕像王太常这样的须生也不例外——虽然脸上又是须髯又是泪水的样子让人感觉非常滑稽,但没有人在意这个。
“好啊——”“好——”台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喊起来,一时之间,彩声如雷,台上所有人一只手抹着泪水,另一只手向台下拼命地挥着,然后不由自主就两两抱在一起,又喜极而泣了——
彩声班全体成员先后谢了三次幕,台下兴奋的人群才渐渐平静下来——自此以后,每次《精变》演出之后谢三次幕成了惯例;还有,每次看完《精变》,先伤心一阵再喝彩也成了不成文的惯例;只是可惜,悲伤到晕倒的客人时不时还有,却不是每场都有。
接下来,是此起彼伏的打赏声:
“城南粮栈赵掌柜赏银五十两!”
“城北油坊钱掌柜赏银八十两!”
“城西骡马行牛掌柜赏银一百两!”
……
在众人瞠目结舌的惊诧声中,最后一个打赏的是由张近泉张大掌柜亲自高声喊出的:“定州府袁知州赏纹银二百两!”张近泉的声音顿了顿,又喊:“本城武林名宿马老爷子与恶贼阳无尽激战,不幸殉难,袁知州为表嘉奖,特捐银三百两以为马老英雄后事费用!”
“哦——”“呀——”“好啊——”最大的惊诧声与彩声让三楼最中间雅间里的袁知州感到莫名的兴奋与满足:今晚可算是来着了,一文钱不花反而平白得了五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