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什么?”梦竹瞪大眼睛问。
“红糖姜汤,祛寒的,赶快趁热吃!”
“我——根本没受凉!”
“还说没有,刚刚起码打了十个喷嚏!”
“那——那是装出来的——”话没说完,鼻子里一阵发痒,禁不住连著两声“阿嚏”,
倒是货真价实的喷嚏,奶妈点点头说:“你看!怎样?”梦竹斜睨著奶妈,无可奈何。接过
碗来,她一口口的咽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尴嘴。奶妈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来,放在
枕头旁边,抖开棉被,铺好了床。再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拿起托盘,准备出去,走了两步
又站住了,对她叽哩咕噜的说:“我下拔舌地狱倒没关系,只是,好小姐,你妈这个脾气,
你是清楚的。你和那个什么天要是认了真,你可准备怎么办?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
也该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她拿著托盘走了。这儿,梦竹用双手托著下巴,瞪视著油灯,真正的发起呆来。
油灯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征著那茫不可知的未来。几度夕烟红38/781
8
杨明远和王孝城从沙坪坝的镇上走了出来,顺著脚步,慢吞吞的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
一面热心的讨论著艺专的两位教授,邓白和吴茀之的画。这两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杨明远却
是李长白的得意门生,特别喜爱工笔人物。王孝城不喜欢工笔画,嫌它太琐碎太细致,一来
就耸耸奇%^書*(网!&*收集整理肩说:
“画一只猴子哦!三万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画上去,一只猴子就可以画上几小时,简
直是杀时间!假若画一张‘百猴图’,可以把人从头发黑的时候画到头发白的时候,毫毛还
没画到一半呢!”他自己画写意,山水和花卉都来,杨明远也常常说王孝城的画:“提起笔
来,就那么一挥一洒,这儿提一下,那边点一点,就算完事,枝子从哪儿长出来的都不知
道!”
所以每当画起画来,两个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对方,王孝城一来就问:“美人衣服上的花
绣了几朵了?”
杨明远也会来一句:“涂了几个墨团团了?”
原来,王孝城曾有一张得意的“墨荷”,用大号画笔画的,气派非常之雄厚,整张画纸
上就是几匹荷叶,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莲蓬。杨明远认为画得太草率,称他是“涂几个墨团
团”。每次谈起画画,也总是要争论几句,像邓白和吴茀之,杨明远就喜欢邓白,王孝城喜
欢吴茀之。两人走著一边还大声的辩论著。已经是深秋的时分了,虽然是午后,气候仍然很
寒冷,没有太阳,天是阴沉欲雨的。光秃秃的柳条在萧瑟的寒空中摇摆。王孝城指著柳树
说:“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
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杨明远微笑著接下去念:
“想当年,绿荫荫,春光好,
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说:“我不喜欢秋,太肃杀,容易引起人的乡愁和感
慨!”
“尤其在这寒阴阴的气候里,”杨明远说:“冬天似乎马上会来,而冬衣还睡在当铺
里。简直是给人威胁!”
“学学小罗,四大皆空,也照样无忧无虑!”
“秋天来了,他四大皆空,预备怎么办?”
“你别为他发愁,”王孝城笑著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没问题了。有
人会为他想办法的。”
“有人为他想办法?谁?”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际,杨明远下意识的一抬头,正有一群鸟向南边飞去。“燕子?”他
问。“噢,燕子,”王孝城说,“小飞燕。”
“你怎么知道?”“任何人都可以看出来,其实,小罗不是个笨人,你别看他嘻嘻哈哈
的,好像心无城府。事实上,他是十分工于心计的,就拿他对小飞燕来说吧,胖子吴追求得
火烧火辣,弄得人尽皆知也没追上。小罗呢,毫不费力的,不落痕迹就让小飞燕倾了心。我
总觉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门大学问,技术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
“不过,我们也并没有追求女孩子呀!”杨明远说。
“我们是没有行动而已,并非没有动心,你敢说我们常玩的那一群里的女孩子,你就没
有为任何一个动心吗?不过,我王孝城是不想结婚的,交女朋友就得作婚姻的打算!我怕婚
姻,那是枷锁,我宁可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过过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锁住。而且,我也
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爱的女孩子,要不,还是算了。”
“什么意思?”杨明远没听明白:“怎么个‘算’法?碰不到你真爱的女孩子,你就终
身不结婚?”
“或者。要不然,就娶尽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爱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对我都
一样了!”
“你的说法好像是你已经有了倾心的对象,而又无法得到。”“也可能,我晚了一
步!”
“萧燕吗?”“别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在天边聚拢,
一阵风来,带著浓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来了御寒的衣服还没影子呢,还在这儿胡
扯!”
“要下雨了,”杨明远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给人愉快感!”又是一阵风来,他用
长袖对著风兜过去,微笑著说:“好了!装了一袖清风,总算不虚此行,回学校吧!”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视著前方:“不过,也有人不受秋的影响,照样追求著欢
乐。”
“是吗?”杨明远泛泛的问。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
杨明远顺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于是,他看到一幅美丽而动人的图画。在嘉陵江水畔的
一个石阶上,何慕天正无限悠闲的坐著,他身边是一根钓兔竿,斜伸在水面上,这一头,并
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块大石头压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没有注视水面的浮标,只呆呆的凝视著
他左边的那个人。在他左边,梦竹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垂著两条大发辫,系著一件白色的
披风。披风宽大的下摆,正迎风飞来,像极了白蝴蝶的双翅,伸展著,扑动著。她膝上放著
一本书,但她也没有看书,而用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著下巴,愣愣的,一动也不动的望著
何慕天。“你看,”王孝城笑了笑:“这就是人生最美丽的一刻,天地万物,都在彼此的眼
睛中。”
杨明远看了王孝城一眼: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
“哈,是吗?”王孝城笑著说,拉拉杨明远的袖子:“我们走开吧,别去打扰他们,看
样子,他们的世界里,已没有第三者能存在了。”杨明远仍然注视著那对浑然忘我的人儿,
好半天,才耸耸肩,突然觉得天气变得很冷了。
“走吧,恐怕要下雨。”
他们折了回去,准备去坐渡船回学校。路上,两人都莫名其妙的沉默了起来,起先的那
股高谈阔论的兴致都没有了。秋风带著压力对他们扑面而来,暮云正轻悄悄的在天空上铺展
开来。默然的走了好一会儿,杨明远才深思的说:
“奇怪,她为什么选择何慕天?我觉得何慕天有点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干什
么跑到重庆来读大学?西南联大不是也很好吗?他又总有用不完的钱,而他的家庭,大家都
只传说很有钱,却谁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觉得这个人可能有问题吗?”
“有问题?你指那一方面?”
“例如政治背景……”
“绝对不会!他是个诗人,满身诗人气质,别的什么都没有,至于思想,我保证他是个
纯右派的。你别胡思乱想,你对他好像很有成见,一开始你就不喜欢他。”
“并非成见,只是——”他皱皱眉:“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或者是因为——”王
孝城说了一半,又咽住了。
“因为什么?”“没什么,船来了,走快一点吧!”
上了渡船,到了对岸,两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的向艺专走去,一大段路,谁都没有
说话。直到艺专的黑院墙已经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的叹了口气:
“唉!”“唉!”杨明远也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王孝城问。
“怎么了?你?”杨明远也问。
“我?没有什么。”“我?也没有什么。”王孝城看看杨明远,后者也看了看他。然
后,王孝城笑了,一拉杨明远的袖子说:
“走!到校门口茶馆去喝两杯,我喝酒,你喝茶!”
“你有钱?”“钱?”王孝城豪放的摔摔袖子:“赊帐吧!以后再说!”
两人跨进了茶馆,坐了下来。
外面,细雨开始绵绵密密的飘飞了起来。
“好呀!小姐!”“嘘!别叫!”梦竹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妈警告的说,一面用那
对美丽的大眼睛恳求的望著奶妈。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现在,每天中午你妈一睡午觉,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妈
醒来找不到你,又要跟我发脾气!”“好奶妈,帮帮忙!我去两小时就回来,包管妈的午觉
还没醒,神不知鬼不觉的,决不会牵累你!”
“两小时?那一次你是守时两小时回来的?要我在你妈面前左撒谎右撒谎,将来我真下
了拔舌地狱哦,一定把你也拉进来!”“我一定陪你,好不好?”梦竹说著,急急的向门口
溜去。“你不用担心拔舌地狱里没人陪你!我准陪,一言为定!”
“喂喂,”奶妈赶上来,又拉住了梦竹:“你不带把雨伞?外面在下雨!”“这一点毛
毛雨,有什么关系?”梦竹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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