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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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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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的了。但她还真就受得了,每天总能变出几个花样,一本菜谱只怕都快被她翻烂了。做饭的过程中她也能够自找好多乐趣,主要就是看影碟,除了为数不多的几张舞曲,我的几乎所有CD她都不爱听,因为大多都是些英文歌,她听不懂,“数你们这种人最可恨,动不动就用英文歌啊什么的来压迫我们这些不懂英文的人,”有一次,她故意抬起双手朝我做凶狠状,“恨不得一把把你掐死算了。” 


我立即哈哈笑着在床上放平了自己的身体,再不动弹,“来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趁着羊骨粥还没熟,她赶紧抽时间洗了个澡,洗完后也不穿衣服,裹着条大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切菜,不时去掀开锅盖看看羊骨粥煮好了没有,每次都要半闭上眼睛好好闻闻粥的香气,我知道,每逢这时,哪怕我不在身边,根本就没人看她,她也满脸都是得意之色,肯定还在心里夸自己呢,兴之所至,说不定就要打开音响来他一曲恰恰了。 


饭熟了,粥好了,囡囡也该出门了;关好门,锁好锁,下楼的时候别崴了脚;出了院子上了路,天上的月光像瀑布;别丢了筷子别砸了碗,能走慢点就慢点;想偷吃点就放开吃吧,多吃一点是一点;风不要吹来雨不要下,树影影里走着个沈囡囡;哎,哎,走着个沈囡囡,好像那兰州城里的白牡丹! 


——我躺在床上自己编的“花儿”,其实一点也不像是“花儿”,反倒像是山东快书。 

这就是囡囡的一天,因为到了医院之后,尽管离一天结束还有好几个小时,但是,余下的时间已经浑然不属于她了,全然属于了我,或者说:就像两株连体榕树,她的时间长在了我的时间之中。如此一天,假如囡囡是坐在课堂里的学生,她该如何写这篇名为《我的一天》的作文呢?假如我十岁时便和她相逢,有幸和她同桌,弄不好她会抄我的作文,最后只稍微改头换面地交上去,可是不管怎么样,我相信她会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在作文即将结束的时候写道:“这真是快乐的一天,有意义的一天。” 


对我来说,只要日子还能继续下去,我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一天”,都是“有意义的一天”,最近,住在隔离病房里,我时常想起读过的《浮生六记》里的一段故事——某年七夕,三白和芸娘在临水小榭中设香案拜祭天地,“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娘问三白:“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三白如何作答,我是全然忘了,倒是终日躺在病床上的我,时常忍不住去作芸娘般的妇人之问:“在这茫茫世上,还会有像我这样就快要死了,身边却始终有个寸步不离的女孩子的人吗?” 


其实我是可以自问自答的:也许还有,但是不会太多。 

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论何时都要满足,即使在病房里已经躺了足足二十天。是啊,如此长的时间就躺在刚过十平米的病房里,大概从第十天开始,我隐隐觉得烦躁了起来,总算知道了坐牢房是怎么回事情。囡囡不在的时候,那种别无消遣的无聊简直可以要了人的命,身上的疼痛之感是好多了,身体也没再出过血,但是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无聊之感反倒取代了血和疼痛,折磨丝毫都不见得更小。 


好在我早就不是过去的自己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自定心神,最后总算找到了消遣的办法,说起来也煞是简单:不去看外面走廊上的过往行人,只闭着眼睛去想能使自己心平气和的事情,要么是幅画面,要么是囡囡说的一句话,如此想着,慢慢就能睡着,睡醒了再接着想。也许是脑子过于偏执的关系,有时候我正闭上眼睛想着古代的某处场景,眼睛一睁,竟然还真的以为自己身处了彼时彼刻,端的是青林古岸、西风打头,自己正白衣胜雪地站在一株绿柳之下,等着芦苇荡里漂出一只小船将我飞渡到古岸对面。 


那感觉就像放电影,银幕就是眼前的白墙,墙上光影摇曳,古装戏正在上演,而我演出的是其中的一个不甚重要的配角。对,就是那感觉。 

前两天还想起了萤火虫。是个后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就闭上眼睛去想夏天夜晚里的萤火虫,想那部名叫《再见萤火虫》的电影,后来睁眼一看,顿时惊呆了:我房间里平空多出了一条河流,我坐在河这边,但见对岸的萤火虫明灭万点,穿行于柳堤草渚之间,更使人诧异的是,节子的哥哥背着她就在柳堤草渚之间欢快地跑来跑去,满世界都是节子害羞而清脆的笑声。 


这真是真正的“再见萤火虫”。 


隔天和囡囡讲电话的时候,我把前一晚上的惊奇所见告诉了她。“法轮功——”她说着用手捂住话筒,声音压得低低的,又故意拖长了声音喊,“快来人哪,来抓顽固法轮功分子啊!” 


我不禁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朝她故意招手,“来来来,小姑娘,快过来,我不管治病,我只带人上层次。” 


我一语未毕,囡囡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引来更多行人盯着她看。 

最有意思的还是今天早上,从小院子里一来医院,囡囡抓起电话就要唱歌给我听,说是昨天在电台里听来的,当时就笑坏了,刚才来的时候也唱了一路。我当然说好,拿着话筒就不再说话,听她唱:“爱你爱你真爱你,把你画在吉他上,又抱吉他又抱你;恨你恨你真恨你,把你画在砧板上,又剁肉来又剁你。” 


歌词加起来就这么六句,调子古怪,有伊斯兰之风,假如我没猜错,应该是新疆地区的音乐,加上囡囡本来就是一边笑一边唱,肯定走了调,听上去更加怪异,但是还是相当好听的,悠扬也好明快也好都不过分,不禁使人忍不住去想像新疆:夕阳里的圆顶清真寺、喧闹的城镇上弹着六弦琴又唱又跳的人们,以及远处的维族人墓地、黑石头、红草地和向日葵田。 


“好啦,该上班去啦,”唱完了,笑完了,囡囡直起身来把包背好,手里还拿着话筒,“啊,忘了件事情。” 

“忘什么了?” 

“忘了带砧板,哈,要不然可以一边站柜台一边在砧板上画你。” 

“不要紧不要紧,晚上回家接着画,全部都画满。” 

随后囡囡放下话筒,把腕子上的一根绿色橡皮筋取下来,双手背到脑后,把头发扎成马尾巴形状,一边扎一边朝我嘟了嘟嘴唇,就算作是飞吻了——呵呵,比较轻佻,之后对我摇摇手就消失不见了。我猜,她一定是蹦蹦跳跳着跑下楼去的,嘴巴里肯定还在唱着“爱你爱你真爱你”,直到她消失不见一分钟之后,我才从对面的玻璃上发现自己还是笑着的。 


“没关系,”我看着玻璃里的自己在心里说,“笑吧。”谁叫我这么高兴呢。 

但是,我的高兴只持续到了晚上。 

从天一黑开始,我就坐在床上眼巴巴地盯着走廊看,一直到差不多七点钟都过了,囡囡还是没有来。没办法,我便心神不宁地先吃了护士送进病房里来的饭,没吃完就丢了筷子,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除了眼巴巴地看着,别的一点什么办法也没有。 


一直等到护士再进病房里来给我量体温,囡囡也还是没有回来,房间里虽说没有钟表,但是每天晚上都是九点钟量体温,再说,我甚至能听清楚秒针走动时的滴滴答答,一点也不夸张地说:我的身体里就藏着一只钟表。 


我把囡囡的手机号码说给护士,求她帮我给囡囡打个电话,那护士多少有些不情愿,最后还是答应了,拿了我写给她的号码出了病房,不到三分钟就回来了,说是打不通,说完出去了,独独剩下我呆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我想起囡囡有可能在原来的病房里陪那个小女孩,就按响床头上的按铃叫护士,一直按,按到护士来了为止,一来就没好气地问我还有什么事情,我便直截了当地求她帮我去原来的那间病房里找找囡囡,她不答应,说是值班时间不能外出,又反问我:“能有什么事情呢?”我一听就急了,掀起被子跳下床,光着脚就要往外跑,直到这时候那护士才答应了,看着她从窗户外面走过去,不知怎么了,我非但没有放下心来,心里的不祥之感反而愈来愈浓了。 


果然如此,十分钟之后护士回来了,告诉我说囡囡根本就不在那病房里。 

我已经几乎可以断定囡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她到底在哪里啊? 

我毫无办法,脑子就生出了对自己的厌恶之感,而且,这感觉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强烈:废人,一个废人。 

我问自己:你能做什么呢?我回答自己:你什么也做不了。 

九点钟过了,十点钟也过了,一天中最后一次注射结束,护士端着装着针头和注射器的托盘离开,刚刚关上门,窗户外面有个女孩子的身影一晃,“囡囡!”我大喊了起来,但是,不是囡囡,竟然是好长时间都不曾见面的小男。 


几乎就在看见小男的第一瞬间,我的心里稍微好过了些:我从未将自己要死了的消息告诉过小男,她不可能凭空找到医院里来,肯定是囡囡告诉她的,如此说来,囡囡一定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不然不可能去告诉小男,但是,总算有人知道囡囡的下落了。 


我又是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正要往外奔出去,还是收了脚往后退,手慌脚乱地看着小男,往后退一步就再回过头去看看小男,我确信自己的脑子已经比一个三岁孩童清晰不了多少了;小男也不再是往日里我熟悉的那个小男,站在那里,脸贴着玻璃窗,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我,是啊,一层玻璃窗之隔就是生死之隔,不管是我还是小男,又能说些什么呢? 


两个人就这么愣了一会儿,还是小男先回过身来,拿起窗台上的电话,又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话筒,示意我也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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