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能再细微的地步。
我多么渴望,多么思念,我只想为那个远方的人一死。可是这里的一个老人却为那个人而顽强地活着。一个没有经历过这种人生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不会懂得这儿的思念与欲望、友谊与怜悯、韧性与恒心;也不会知道跃跃欲试的念头和可怜巴巴的乞求——这一切之间的奇妙联系。无论曲在与不在,我都是淳于云嘉永久的守护者。我在心里守护她,追逐她,照料她,永远永远,直到死亡。我已经为她背叛了一次——一个人既然选择了背叛的自由,就会选择死亡的自由。真是这样,背叛与死亡在我这儿几乎是同等分量。
一块大石的下半部深埋土里,他搬了两下没有搬动,就起身到旁边去取镐头。他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喃喃。可是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他马上闻到了淡淡的脂粉香味。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花布衫。一股热血涌到了喉头那儿。他睁大眼睛去看她的脸,“啊”了一声。尽管已经好久没有见面,尽管她已经改变了这么多,可是那一对吊眼,那股奇怪的神气,只轻轻一瞥就像被电击了一样。对方在笑,笑眯了眼睛。路吟知道红双子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涂抹脂粉。他下巴颤抖,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9)
她往前走了一步。他赶忙往后退。他蹲下来。
“你以为我赶来这儿是为了惩罚你吧?”
路吟没有回答。
她哼哼笑:“你错了,我不过是嗅着你的气味追踪过来,就像追踪一个逃犯一样。我在追踪我的‘小丈夫’。我们之间的事情是一个家庭内部的事情。你可能会说,我们并没有结婚。是的,那只是形式上的事儿,事实上我们早就彼此拥有了——当然我不是指肉体。”
路吟站起来跑开了几步。
“站住!”红双子喊。
他只得站住。她走过去,转到他的对面:“小丈夫,睁开眼看着我,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
路吟抬起头,目光落在对方脸上。他不由得端量起来,想寻找一丝当年的感觉。一切都应该裸露在这张脸上。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那种神气了。他心里感到惊讶的是:当年自己究竟对谁发出了那样的誓言?他记得倾听这誓言的,是一个长了一双可爱的吊眼的姑娘;她那香喷喷的小嘴曾经在他耳边像春风一样吹拂。那些温柔的私语真的让他难忘。如果这一切不是被后来的淳于云嘉轻而易举地摧毁,那么眼下又该是另一番境遇了。
这时,一顷刻,他突然发现她微微重翻一点的下唇仍然那么柔嫩,还看到了她唇上那一道道玫瑰花瓣似的竖纹。他记起一次又一次亲吻她的那种感觉。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时,又发现了她像往昔一样的微笑。三十多岁了,尽管她的脸比过去瘦削了一些,可是身体却变得更加丰盈。他活动了一下双脚,像站在冰块上一样不停地滑动。他使劲跺脚,脚尖在泥土上踢踏。他的牙齿也像害冷一样抖动。
红双子的微笑收敛了:“你知道吗?你有一段时间失踪了,我是说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接着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向你发出一个通缉令,你跑得再远我都会把你找到。你不要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希望,不会的,一辈子也不会。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太拗、太可怕;那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要告诉你,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背叛自己的誓言。”
路吟剧烈一抖。
红双子又笑了:“你不要害怕,从现在开始你有了一个最可靠的保护人。不过你的这个保护人也可能亲手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真不想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不过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很快两个人都老了,时间快来不及了……”
路吟嗫嚅着:“双子,你现在是这里的领导了,你不该和我这样谈话。我求求你,求求你把我忘掉,我会永远尊重你,把你当成……”
红双子哼一声:“瞧你多么正派,你就不想一想,你这样不仅背叛了我,而且还侮辱了我!”
“我怎么侮辱了你?”
“怎么?你在那个女妖面前竟然争不过一个糟老头子,真是一个窝囊废!”
路吟“啊啊”叫了几声,他实在受不了,他要跑了。这一次红双子没有喝停他,就任他跑去……
红双子看见路吟在一丛柳棵那儿蹲下了。
4
有人报告说路吟不见了。
夜深了,到处都寻遍了。农场四周站岗的人说谁也别想溜到农场范围之外,这个人很可能钻到了山隙里。蓝玉告诉了红双子,红双子马上火起来。所有人都集中起来去寻路吟。
到了后半夜,有人发现一个角落的铁丝网上有个很大的通洞,显然有人从这儿搞断了铁丝逃了出去。农场马上与邻近的矿区联手:矿区有一支队伍,还有狼狗。这支队伍迅速搜索了附近十几公里的范围,很快把路吟逮到了。他被捆绑着,一路推搡着押回了农场。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0)
蓝玉请示红双子怎么处置,红双子说:“先禁起来。”
路吟被扔在一个镶了铁窗的青砖小房里。那里有两个人日夜持枪站岗。小房里有一个地铺,一张小桌,吃饭都从窗户的小方洞往里递。这个囚禁室好像很长时间一直有人住,因为墙壁和地上都沾了很脏的东西。路吟怀疑那是呕吐的痕迹,有一些则明显是干结的血块。由于要经常抽打被囚禁的人,为了使呻吟呼叫声不让他人听见,所以这间禁闭室就孤零零建在了稍远一点的地方。路吟觉得奇怪的是:他被单独囚禁,可就是一直没人来提审他,而且伙食还得到了稍稍改善。小窗上递进来的有白馒头。多久没有吃过这种香喷喷的馒头了!他大口地吞食,噎出了眼泪。后来他又吃到了炒咸菜,甚至从中嚼出了肉丝的滋味。他一口气就把所有的饭菜都吞下去了,最后才想起喝一口汤。汤里有青菜丝,还有一点肉。他喝下去,直喝得大汗淋漓。外面有一条狗在哼哼叫着。他想大概是那条狗闻到了饭菜的香味。
两个站岗的人笑着把他递出的空食盒拿走。他们咕哝着,不知在说什么。一会儿外面响起了一个女声,路吟赶忙伏到小窗洞上。红双子来了。
那两个站岗的人被打发了,红双子只让他们把住路口,说:“我要亲自审他,不准任何人靠近这个地方。”
路吟坐在一摊茅草上。门“哐”的一声被打开,接着又被反手关上。她的脸色变得发青,没有一丝笑容:
“怎么样?”
路吟不答。
“你不是逃离农场,不是逃离惩罚,你是要逃离我,是不是?”
路吟很想说一声“是”,但话一吐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跑不掉的。前几天我就给你讲过,我已经发出了关于你的通缉令,我是在心里通缉你!就是这样!”
路吟把脸转过去。红双子走上前来,突然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路吟觉得这双手像铁钩一样。他觉得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任她搡动、摇拉,骨架快被弄散了。后来这手又在他脸上狠狠地抽起来。他的嘴角和鼻子一会儿就流出了血。最后红双子猛地一搡,他跌倒在地铺上。
路吟好几次要伸手扼住这个女人,可是几次都没有那样做。他心里明白:对方是在对背叛者施与惩罚。他知道任何惩罚自己都将接受,他也不愿再一次背叛誓言了。就这样,他任她推搡,抽打,听一声连一声恶狠狠的咒骂。后来他觉得这双手又扼住了他的颈部。天哪,她要把我扼死吗?可是扼了一会儿,这手就渐渐松脱了。她一下把他拥在怀里。他开始挣脱,她就把那张冰凉的脸紧靠过来。他闻到了女性特有的气息。他觉得脸颊被弄湿了,那是因为红双子哗哗流出的眼泪。这泪水从脸颊滑到了颈部。她在他耳边喃喃叙说,伴着阵阵呵气声:“你是我的‘小丈夫’,你是一个起了黑心的‘小丈夫’……”
他听她这样诉说,只觉得那双手又一次狠力揪住了自己,并逐渐加力。他的头发快被揪掉了。不知是疼痛还是怎么,他这时挣脱的力量也加大了许多。他们两人像在角力。相持了几分钟,红双子一下把他扑倒在草堆上。他双脚用力地蹬踏,直到两人全都精疲力竭。他们坐在了那儿。不过只停了片刻,红双子又一次扼住了他的颈部,吼叫:
“你跑不掉!你别想跑得掉!我早就讲过,你是攥在我手心里的一团雪,它尽管透心凉,可我也要把它攥成水——我要把你攥成水啊!”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71)
她推搡、摇晃,路吟觉得他已远远没有抵挡的力气了。他的体能在长期劳作中已经耗损得差不多了……红双子又一次把他的脖颈和脸颊给弄湿了。她在吻他,吻他的头顶。他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女性气息。她的胸部摩擦他,让他阵阵颤栗。他这会儿好像是生来第一次接触女人似的。这个时刻他觉得身上颤抖得厉害。红双子继续拥他,双唇在急急地寻找,后来她铁定地吻住了他。路吟哭了。他哭着,觉得自己的嘴唇完全让对方给咬住了。他没有摇摆,没有移动。他觉得自己的泪水全被吮干了。红双子也在哭。路吟不知不觉间两手插进了她长长的头发里。他尽量让自己的身体与之贴在一块儿,明显地感到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发生急遽的变化。他觉得浑身胀痛,烫得烤人。对方的手把他拥紧了,他不停地呼喊一些奇怪的话语。他也弄不明白两人到底是谁在把对方拉到自己身上。她在咕哝:
“路吟,你不要怕,什么也不要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个夜晚也许是我们的第一个夜晚。你看,这是你的过错,本来用不着这样。我的‘小丈夫’,我的好孩子。也许你不知道,我躲过了多少关头,我为你才守身如玉的。也许你不信,不过我至今还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我想让你明白,我永远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也想让你明白,你跑不掉的,你一生一世都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