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力跺着脚,佯装着生气说,他是一个急性子,肚子里藏不下一个疙瘩。
寄草生气地用手拉了他的胸,说:“罗力你干什么,你想气死我不成,你可真是气死我了。”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亲吻,热情的姑娘,没完没了,直到空袭警报再次响起。
然而罗力知道,这两兄妹的热情是不一样的。也许,此刻嘉和的热情,恰恰是一种拒绝。罗力在杭州呆久了,知道这里的人们,能够把拒绝也做得像接受一样好看。
因此罗力说:“大哥你别找了,我喝什么茶都可以,我不喝也可以。真的,我没喝茶的习惯。“然后他看到大哥回过头来,昏黄的电压不稳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有些不解的样子,说:“到这里,怎么能不喝茶呢?”
罗力立刻明白,不能这样和他们杭州人说话,大哥是要留他坐一会儿呢。他赶紧就换了一个话题,问:“家里少了什么?小偷人呢?损失大不大?“嘉和把泡好的平水珠茶盏放在罗力眼前,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也抿了一口茶,才说:“我把小偷给放了。”
“放了?”
“杭州城不日就要弃守了,这你比我清楚。许多要犯都要转移,听说还有开释的。连小车桥的陆军监狱都要解散呢,这些个不大不小的偷盗案,就不算是个什么的了,关在那里,到头来也未必有时间审。还不如早早地放了,他也有时间逃出杭州城。否则,锁在监狱里,莫非等着日本人来杀。“罗力便想,大哥是个明白人,又问:“那——损失大不大?”
嘉和付了一会儿,才说:“主要偷的还是父亲生前的花木深房的那一进院子。别样东西,没有就没有了。只是父亲最看重的那张《琴泉图》也被盗走,倒是让人肉痛的。““很贵重吗?”
罗力想到这个地方的许多人家,但凡识得几个字,都喜欢收藏字画的,倒有点像农民一到秋天就要囤积粮食一样的呢。
“贵重二字倒是不敢当。这幅图原本是明人项圣漠所作,也不过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上面画了几只水缸,一架横琴。只是那一首题诗我父亲在世时十分地喜欢——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算了,算了,“嘉和突然挥挥手,“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字画。”
说到这里,嘉和也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又喝茶。
罗力从没买过茶,也从来没进过寄草家的这个大茶庄。第一次来,又是夜里,竟觉得茶庄是很神秘的了。店堂柜子里那些各种样子的茶罐,有锡的,也有洋铁的,还有,地上的那些个花砖,看了也让人新鲜。还有这张大桌子,罗力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木头的,但大理石桌面他还认得出来。他打量着周围,一抬头,却看到嘉和正打量着他。罗力不知就里,只得朝他笑笑,嘉和也笑了,方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死了。”
嘉和看着罗力,当年林生也是坐在这张桌子旁的。美男子林生,嘉草的心上人林生,忘忧的父亲林生,他正在另一个世界,在幽冥处,注视着下一轮另一个登场的男人——嘉和不知道,林生在那里,潮湿的温厚的地下,能否接受这个北方来的国军军官。
“我知道他是谁。”
罗力啊,到底年轻气盛,他脱下军帽,放在桌上,他说:“大哥,你应该知道,不是战争,我不会来到这里,我不会是个军人。我生来本是一个挖煤的,我不是生来就打仗的。“这话说得硬了一些,嘉和好像没有什么思想准备,抬起头来,说:“我们这些人,没有人喜欢打仗的。”
话音刚落,电灯灭了。战时的灯火管制,大家都已经不奇怪了。罗力问:一大哥,有蜡烛吗?”
“有倒是有,不过店堂里向来有规矩,不能够点蜡烛的。”
大概是立刻想到罗力本不是一个茶人,并不知道茶的那些个讲究,嘉和在黑暗中解释道:“茶行中历来就有这样一说,茶性易染,别样气味不可与茶同在。故而店堂里做生意。我们向来是葱、蒜、替不进口的。蜡烛气味重,也不能进店堂。早先店堂里用的是灯草,再后来,就用电灯了。“两个男人坐在黑暗中,各自摸索着茶盏,口中便各自地发出了咂茶的声音,在暗中,竟也是十分的响亮。罗力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什么平水珠茶的茶,它是圆的,在水里放开而成为长的。它入了口,竟然是那么样苦涩的,清醒的,罗力永远也不能够忘掉这平水珠茶的了。因此他问:“大哥难道你还准备把店开下去?”
嘉和在黑暗中好久也没说上一句话,然后问:“照你看来,我是撤,还是不撤?”
罗力放下茶盏,黑暗中放大了声音:“大哥,我今日来,除了家中偷盗一事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刻帮助你们撤到后方去。你别看城里面现在又平安无事的样子,沦陷就在眼前了。我把你们安顿好,我自己也要走了。““走哪里?”
“上正面战场。”
嘉和就不说话了,其实他倒是很想问寄草知不知道罗力的这一打算,但他立刻觉得不能够这样问一个国难当头时的军人。因此最后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就变成了那样:“这样好,男人上前线,女人孩子退到后方去,寄草准备带着忘忧一起去贫儿院。”
罗力很关心杭家的其他人怎么样安排。他有一种直觉,以为这个家族的人是经不起战争的,他们不是那种在非常情况下能够生存的人们。
因此,当他知道除寄草和忘忧之外,唯有杭忆要跟着抗日组织撤到金华去,杭家其余的人都不打算离开杭州时,十分不能理喻。他告诉嘉和,据他所知,杭州城里的有钱人都已撤了自己的实业到后方去了,候潮门外那十几家的茶行,不是也都撤了吗?
嘉和听着黑暗中罗力的略带焦急的劝说,心里想,是的,是的,你的话统统都是有道理的,但是你的这一番话应该和绿爱妈妈去说,你知道我们这几天为她的去留磨破了多少嘴皮。你想想,和女人谈战争,这本身便是一场多么艰苦的战争。无论我们怎么跟她说撤退的生死意义,她都能找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来。她一会儿说日本人不影响龙井茶的生意,比如这几年,狮峰极品照样卖到十六块钱一斤,特级龙井照样卖到十二块八角一斤;她一会儿又说日本人不会打进杭州城,哪怕真的打进来他们也不敢杀杭州人——杭州是佛保佑的地方;一会儿她又说哪怕日本人要杀杭州人也不会杀她——她有什么好杀的,秤秤没有肉,杀杀没有血,剥剥没有皮,老太婆一个了,难道日本人还会看得上!最后一点,她坚信抗战是立刻要胜利的,你看那么多的党,共产党,国民党,都要团结起来要抗日的。中国多少人,从前是不团结,日本人才打进来,现在团结了,哪里还会任他们横行霸道,我又何必一歇歇逃出去一歇歇杀回来。
总之她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就是不想走。最后她甚至被自己的理由感动得哭了。她说,她是不能够离开嘉草的,她是陪着嘉草亲眼看着林生被杀头的,所以嘉草才神志不清了。嘉草不能出去逃难,出去就要死。她不是她的妈吗!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亲,我怎么能够扔下她不管呢?
嘉和想说不会扔下嘉草不管的,嘉草的事情他会管。但绿爱不让他插话——闭嘴,你们男人知道什么,女人得让女人陪着。嘉和又想说,叶子和杭汉也不走,他们也会照顾嘉草的。谁知这一说,绿爱更来劲了,绿爱把手和嘴凑到嘉和耳根,压低声音,仿佛进行地下工作似地说:“她是日本人。”
好像那么多年来他们抗家一直不知道叶子是日本人一样。
因为绿爱妈妈的太不讲道理之故,嘉和实在是有些生气了。忍啊忍的,好容易才没有说出来:如果寄客伯伯走,你会不走吗?不过他到底还是换了一句话,说:“妈,我们还是听听赵先生的见解,你看怎么样?”
只有提到赵寄客,绿爱的脸上才会重新露出年轻时的光彩,一丝温柔泛上了她的嘴角。绿爱已经上了年纪了,依旧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美人儿。她暗想,是应该听听寄客的意见!但是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寄客伯伯已经决定与杭州城共存亡了吗?我要是一走了之,我也见不到寄客了。我已经见不到我的心肝宝贝儿子,如今还要让我见不到我一生以命相托的人,我还活着做什么。
不过这些话,绿爱一句也不会和这些小辈们说的。当她看着嘉和那张隐忍的面容时,她看出了他的命运。哎,她是多么怜悯他,他这一辈子,还要忍受多少事情……多么可惜,嘉和,你身上没有我的血,所以你不能像嘉平那样,没心没肺,浪迹天涯。你就只有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隐忍着过日子了。既然这样,一切就交给你了,杭家的长子,忘忧茶庄属于你,可是你也要一辈子和忧伤过下去了,你是忘不了忧了……
杭嘉和想,他们都不走,我怎么能走呢?前日嘉和还专门到茅家埠都宅访了都锦生。这么大的丝绸老板,也是他嘉和年轻时一起走过来的好友,一起说了多少年的工业救国,如今国却要破了。他给杭嘉和带来一个消息。说是上虞人、中国茶业公司的总技师吴觉农先生,自七七事变以后,已经从上海商品检验局停职,并邀请茶界各路英豪集结于绍兴、上虞和峡县的三县交界处——三界,成立浙江茶叶改良场,并准备在那里进行长期的抗日游击活动。这消息一时便使嘉和振奋起来,要不是有这么一大家子拖着,嘉和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吴先生上茶山。如今这个理想虽不能实现,但毕竟是有关茶业一行中的好消息。留下来吧,留下来,即便是在地狱里,中国人也是要活下去的,要活下去,又怎么能不喝茶呢?嘉和突发奇想地把活和茶就这样地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他不能够把这一层意思和罗力说清楚。他们在黑暗中交谈着战事时,嘉和深深地感到自己没法把他对茶的想法放进去。这样,他们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下去。这种沉默肯定不符合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