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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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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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是在聆听中度过的。她长那么大,第一次领略到了聆听的享受。每当杨真发病的时候,寄草就开始说她自己的事情,说她家里的人,当然,主要是说罗力。她什么都和这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大学生说,包括最隐秘的事情。杨真有一双纯正的眼睛,热情,开朗,明亮,大脑里藏着的知识,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特别让寄草感到惊奇的是,杨真是她第一个遇见过的公开宣称自己是真理的追求者的那种奇特的人。
当寄草滔滔不绝地述说着罗力的时候,他严肃地听着,有时候,他会插话问道:“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你感觉到你的心里一片光明了吗?你有一种历经艰辛终于如愿以偿的快乐吗?你的心就像星空一样浩瀚,像明月一样洁净了吗?““你在说什么?”
寄草吃惊地问。这时的杨真像一个牧师。
“我在说爱情的感觉。”
“你经历过?”
杨真摇摇头,说:“可我知道接近真理时的感觉,就像我读《资本论》时突然明白什么是剩余价值理论时的感觉一样。难道爱情不是真理?”
“你可真是一个真理狂。”
寄草评价说。
对寄草给他的这个头衔杨真很赞许。他心满意足地躺在某个小客栈的一堆破布里,一边微微地发着抖,一边望着夜空——客栈的屋顶常常是漏洞百出的,这给了杨真遇想的绝好环境。在炮火连天的大地上,依然有着深透的星空。杨真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真理,比如说,爱情就是你的真理,复仇就是罗力的真理,茶,就是你大哥的真理……”
“现在大家都在想着赶走日本佬——”
“是的,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就是每一个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真理。”
“也是你的真理吗?”
“当然也是。”
杨真望着这个面孔半隐在黑暗中的女郎。她很美,很勇敢,又很纯洁,很善良,热爱她也是热爱真理。杨真觉得不该这么胡思乱想下去了,就说:“不过,仅仅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够的,还有国家的建设,还有人类的解放。为什么马克思要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为什么《国际歌》要唱'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你是一个穷人,受苦的人?”
寄草打量着那个从破布堆里钻出来的脑袋。他看上去落魄到家,可并没有受苦人的神色。
“我不能说我是一个穷人。可我从前是一个受苦的人——”
“因为没有找到真理?”
寄草更加吃惊地问,她几乎想也没有想过这样玄而又玄的问题。
“现在我是一个新人。我不但要去解释世界,还要去改造世界。所以我选择了经济学。我要了解很多事情,比如日本人为什么要侵略中国——你知道广田三原则吗?”
“不知道。”
“你那位罗力也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你知道他是一个军人——”
“军人正是为这而战的。抗战前夕,日本人广田弘毅提出了中国必须接受的三原则:一为经济提携,二为共同防共,三为承认满洲国。这里面不是渗透着浓重的经济目的吗?在人类社会中,一直存在着不合理的现象,比如可以是一个人压迫另一个人,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也可以是一个国家压迫另一个国家——”
“可是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想那么多,日本人的飞机照样在头上飞,坏人照样把你的西装都抢了去。现在你病成这个样子,照样躺在破布堆里。““我想找到消灭这种不合理制度的途径,我还想亲自参与到这种消灭的过程中去。我想使我的生命具有最大的意义,哪怕像流星一样短暂地燃烧,划过夜空。请你不要以为我在说胡话。我们这样的人散落在人群中好像很少,一旦集中起来却很多很多。现在他们都开始集中起来了,他们从全国各地动身,都开始往一个叫延安的地方而去了。““你也要到那里去?”
“你呢?”
“那地方听上去挺不错。”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
杨真就从破布堆里坐了起来。
“——罗——力——“寄草就摇摇头,拖长声音说。
连寄草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她爱罗力爱到这样的地步。这样的初恋并没有太大的基础——时光是那么的短暂,交往也并不多,回忆起来,真正刻骨铭心的就是那个月亮圆圆的故乡的茶园之夜了。因为出现了杨真,寄草觉得她更爱罗力了。她必须爱罗力,否则,她每天和杨真热火朝天地讨论着真理,那是什么意思呢?
一到金华,寄草就陪杨真去了《战时生活》编辑部,她以为她会在那里找到他的侄儿杭忆,还有那位女共产党那楚卿。她扑了一个空,侄儿杭忆,已经跟着女共产党人那楚卿走了。好在杨真却和他们的人接上了关系,暂时留在了编辑部。第二天,寄草准备回乡间她所在的保育院去,杨真却给她带来一个消息,说给她联系了工作,就留在几个月前成立的金华保育会里。他说:“你不是还在急着找你的侄儿吗?你在保育会里,消息灵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碰上了。”
这主意不坏,寄草一口就答应了。她暂时还不知道,浙江省保育会自成立以后,共产党就在这里面成立了党小组。共产党对于她,寄予着很高的希望呢。
转过年去,寄草有许多日子不见杨真。他时常这样神秘地失踪,寄草也就不奇怪了。谁知有一天寄草却突然接到杨真的电话,要她到酒坛巷8号台湾义勇队去见他。寄草叫道:“杨真你忘恩负义啊!你,怎么这么些天见不到你的影子,这会儿又冒出来了?”
杨真说:“我真有事情,大事情。你快来,我这里还有台胞带来的冻顶乌龙呢,你喝不喝?”
寄草撒撇嘴说:“你别拿冻顶乌龙诱惑我,不就是包种茶吗?从前我们忘忧茶庄,什么茶没有!”
原来这包种茶,乃是台湾名茶一种,说起来也是从大陆过去的。一百多年前,由福建安溪县专做茶叶生意的王义程氏所创制。因为成茶是用方纸包成长方形的四方包,因此得名。到得1881年,福建同安县茶商吴福源在台北设源隆号,专事制造包种茶,安溪商人王安定与张古魁又合伙设建成号经营包种,这就是台湾包种茶的起源。这包种茶也分为几个品种,有文山包种,有冻顶乌龙,还有台湾铁观音。寄草说得没错,天下茶品,大哥杭嘉和凡知道的,没有一样不收,况且是像冻顶乌龙这样名冠天下的好茶呢。
杨真这才真着急了,叫着:“你快来吧,我见到你那位罗力了。他托我带来信,你到底还要不要?”
寄草一听,就像心里埋着的一颗定时炸弹突然引爆,把她炸得心花怒放,话也说不出来了。
杨真一到金华,就和台湾义勇队接上了关系。作为台胞,也作为共产党打入义勇队的一分子,杨真在这支队伍里负责宣传。寄草赶往酒坛巷8号时,杨真正在教台湾义勇队少年团的孩子们唱歌,喷亮的歌声一直传出巷口——台湾是我们的家乡,那儿有花千万朵,吐芬芳。
我们会痛恨,不会哭泣;我们要生存,不要灭亡。
在压迫下斗争,在斗争里学习,在学习中成长,要收回我们的家乡。
杨真在做指挥,长头发,学生装和围在脖子上的花格子围巾全都随着手臂的挥动而跳动。他的伤寒症已经好了,浑身上下都有了力气。寄草急着想看罗力的信,一个劲地向杨真挥手,杨真视而不见。直到那首歌全部排练完,才跑到寄草身边,把寄草拉到园子里一条石凳上坐下,像小孩子一样兴奋地问:“听说过周恩来吗?”
寄草瞥了一眼杨真,说:“贵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上个月18日到金华,我们保育会还出面去参加迎接的呢!现在是全民族抗日,共产党抛头露面,金华街上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声音,你还拿这来考我,笑话!”
“你不知道,周副部长又回来了。明天下午要到义勇队来看望,我正在排练欢迎他到来的抗日歌曲呢!”
“不是听说从金华往天目山浙西行署去了吗?莫非这消息不是真的?““怎么不是真的。周副部长去浙西行署,我还是打前站的成员之一呢!”
原来周恩来此次东南之行,在浙江跑了不少地方。先在皖南新四军总部呆了二十天,又到金华,浙西,宿分水,达桐庐,抵绍兴,再回金华。杨真作为前往浙西的打前站人员,一直追随在周恩来左右。没想到,竟然就意外地在浙西之行中,遇见了杭寄草的亲人。
“信呢,信呢,你快把信交给我啊!”
寄草一边跺着脚要看信,一边又不相信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罗力?你又不认识他!”
信在桌子抽屉里,杨真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跟追在旁边急得直跳的寄草说:“要不是你跟我说过你家的那个白孩子,就是罗力对面对过来,我也不认识啊。”
寄草心跳地一把抓住杨真的衣袖,叫道:“你还见着了我们家的忘忧?”
“还有李越。”
寄草走不动了,她靠在杨真的肩膀上突然哭了起来,哭了几声,又复然而止,说:“我不相信,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怎么还能碰到忘忧?我找他们可是把腿都跑断了,我不相信……”
杨真怕别人看到寄草哭哭笑笑的样子,一边拉着她往里走,一边说:“这你就得感谢周副主席了。他在浙西临时中学开学典礼上演讲,来了一千多听众。我在下面担任保卫,走来走去的,突然在一株大树上看到一个半大孩子,浑身上下雪白。我就想起你说过的那个忘忧。他不也是在天目山避难吗?我想世上也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啊,就在那树下绕来绕去的,想等着那孩子下树后问一问名字。谁知孩子还没下树呢,就走过来一位国军军官。我又想,这一回周副主席去浙西,是由国民党省主席黄绍站陪同的,这些军官,很可能就是黄绍站的守卫,我也就没在意。谁知他过来就问我,在树下绕来绕去地想干什么。我脱口而出,说了忘忧两个字。你看,全对上了,原来他们的保护人无果师父把他们带到西天目山的禅源寺来了。可巧他们又在那里遇见了罗力——”
寄草坐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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