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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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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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异常地闷热。夫人林藕初操心了一日,反倒坐立不安起来。她微张着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条缺了水的鱼。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一双精细的手,在细果拼盘边摩拿着。拼盘里盛着时鲜的一大盆樱桃,周围又用小盒盛着茉莉、花红、蔷该、桂蕊、丁檀、苏吉等香茶,一对哥窑青瓷杯用开水冲泡了,在烛光下闪着幽色,等着那个人来。
此时,茶清正放下手中灯笼在厅堂外,步入老板娘的香阁;此时,翁家山人撮着正气急败坏跟在后面,看见茶清那跨过门槛时掀起的青衫一角。撮着本来是要结结巴巴冲进去的,此时却想起少爷那双欲醉不醉的长眼睛。他转念一想,还是等一等,先告诉茶清吧。便蹲在了楼窗下面,抱住膝盖,抽起旱烟来。
立夏一日,撮着上了两趟山。
从吴山上下来时,天光尚明,他便拉着空车,到涌金门去等少爷的不负此舟。
不料船上竟背下来一个姑娘,病得昏昏沉沉,面颊鲜红。少爷二话不说,扶着姑娘就上车,挥一挥手说:“快走!”
撮着间:“去哪里?”
“自然是翁家山你屋里。”
少爷说,撮着拉起车就跑。到了山外的口子上,车拉不上去,要背了,还是撮着的务情。少爷一边气喘吁吁地在旁边扶着,一边断断续续地把和云中雕如何一场水中大战,如何救下美女一名,统统告诉了撮着,唯一失实的,就是他把赵寄客单搏云中雕一场,变成了他和赵寄客两人。
撮着听了,恨恨地咬了下大板牙,说:“我要在,还要你们动手,你只需咳嗽一声。”
到了翁家山撮着家,撮着屋里的,已点了灯,哄着小孩吃饭。见撮着和少爷背一女孩来,吃一惊。杭天醉把身上银子全掏了出来。想想还是不够,便从内衣口袋里挖出一只准备带到日本去的祖母绿戒指,对撮着夫妇说:“这个,你也给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撮着说:“少爷不要把这个给她,明日从家里再取钱便是。”
少爷说:“只怕明日此刻,我已经不在城里了。”
撮着夫妻俩,听了吃惊,说:“少爷又说浑话了,又要到哪里闯祸去?”
少爷笑笑,几分伤感,几分骄傲,不说话。
撮着老婆着急了,使劲推一把老公,骂道:“死鬼,平日夫人怎么教导着你,头一件事情,少爷要顾牢,明日少爷不见了,你怎么和夫人交代?”
撮着也急了,人一急就聪明,指着里面床上昏昏欲睡的红衫儿说:“少爷你不讲清楚,这个姑娘儿,我是不敢收的呢!”
杭天醉这时倒恨自己多嘴,但又没奈何了,便举着戒指说:“跟你们实说了吧,我明日就去东洋留学了,一早和寄客在拱定桥会合,这只戒指,我也不给你们了,我就给这红衫儿了,你们可都看见的。”
说完,走进里屋,抓住姑娘右手,往食指上一套,巧不巧,还正好呢。姑娘那双手,硬糙糙的,叫人可怜,套上戒指,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握紧了拳头,又翻了一个身,便睡去了。
杭天醉半蹲下来,摸着姑娘额头,说:“把你丢在这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看你命大不大了。若是有个好歹,托个梦到东洋,我也好知道你的消息。这里人家倒是好的,比你在湖上荡秋千卖命强得多。我若不去东洋革命,或者还可把你安顿得更好一些,现在自家性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人家。这一点,姑娘你是一定要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的呢。“这一番话,把撮着夫妻说得又伤心又着急。还是老婆机敏,把老公哄到灶下,说:“撮着,这件事情瞒不得夫人,回去告诉了,你我才不亏心。”
撮着咧了咧大板牙说:“用得着你交代!想好了,跟茶清伯说。”
这头,杭天醉已经出来告辞了,见着撮着老婆,深深作一个大揖:“婶子,拜托了。”
慌得撮着老婆膝盖骨就软了下去,说:“少爷,你这不是颠倒做人了,哪里有主子给奴才拜礼的。”
杭天醉:“等我东洋回来,革命成功,还有什么主子奴才,天下一家,天下为公,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茶山也不归哪一家了,都是众人的,又有什么颠倒做人的说法?”
撮着老婆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说:“阿弥陀佛!说不得的,说不得的,若说全是大家的,那这忘忧茶庄几百亩茶园,不是都要分光倒灶了?我们听了倒也无妨,夫人听了,只当是又生了个败家子呢。”
杭天醉笑了,说:“可不,我就是个败家子嘛!你们心里都有数的,不说出来罢了。”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烧酒,竟扬长而去。
茶清没有抬起头来,便晓得立夏之夜的异样了。他听得出林藕初嗓音里一丝最微小的颤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种颤动,若隐若现,像游丝一般,总在忘忧茶庄的某一个角落里飘荡。茶清低下头,轻声道一个好,照常规,坐到桌边去。
林藕初轻轻问:“喝什么?”
茶清抬起头,便有些炫目,夫人穿一件淡紫色大襟杭纺短袖衫,领口的纽扣,解开着,两片竖领,便大胆地往旁边豁了开去。
茶清说:“随便吧。”
林藕初捡了一盒茉莉的,说:“还是喝茉莉吧,立夏的老规矩。”
“客气了。”
茶清摇摇手。
林藕初把果盘推了过去,说:“按说,你也是和一家人一样的,不用客套。”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茶清淡淡一笑,扔了一颗樱桃到嘴里。
林藕初便有些恍然了,两人这样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谁也不开口。
杭夫人林藕初,多年以来,一直被茶清那业已远离的激情所控制。并且,似乎吴茶清越企图摆脱她,她就越发纠缠于他。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丈夫死后吴茶清的颓然松懈,仿佛没有了情敌,情人便也不成其为情人。路过小仓库时,门虚掩着,里面仿佛依旧充斥着那危险足可致命的激情,在那数得清的暧昧的期待中,林藕初每次都有要死的感觉。而每次之后,吴茶清的脸都是阴冷的,似乎没有人色。
她始终不明白吴茶清为什么会对她突然冷淡下来,尤其是对她生的儿子天醉的冷淡。
而在她,仅仅有儿子,有儿子可以继承的茶庄,已经不够了。她是需要一个男人来牵制她,反过来,她也牵制他的。
牵制的缓绳,只可能是那姓杭的儿子,尽管他对她冷淡,但却始终没有离开一天。忘忧茶庄的人们,便在这生命的隐忍中,渐渐地老了。
一阵风吹来,茶清说:“要下雷雨了。”
林藕初看着茶清:“和从前的雷雨没什么两样。”
“只是人老了。”
“人虽老了,有些事情却是不老的呢。”
茶清捏着樱桃的那只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挤,一颗樱桃,便被挤碎了。他随即站了起来,说:“趁雷还未打下来,我先走在前面吧。”
林藕初站了起来,两片衣领翻得更开,显得很浮躁的样子。
“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莫非那雷声,日夜只在我一个人心里头炸响!”
兀然一阵狂风,吹翻烛台,吹倒茶杯。茶清见林藕初口中含着樱桃,失声吐出:“好大的风!”
话音刚落,平空一道闪电,霹雳哗啦啦,爆炒豆子一般在天空跳滚,滂沦大雨,便从天而降了。
撮着没有听到林藕初的一声细叫,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抱头立刻就向外跑。跑了半截,头脑清爽了,又折回园中小亭。从那里,他看到老板娘房间四只手关窗子的模糊的身影。接着是关门。接着,便是哗哗的这天地间的洗刷之声。
撮着抱着肩头,在假山亭中团团地来回踱步。他心实,只看天,不看别的,直到大雨哗哗下了一个时辰,又渐渐小下去,才把目光收回。
这雨也怪,说停便停了。撮着心思重新收回。想到自己的重要使命,才去注意夫人的房子。夫人的屋门窗关得紧紧,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灯烛也没有。撮着有些奇怪:怎么,夫人睡觉了,那茶清伯呢?哦!他便打自己的脑壳,真是被雨浇瞎了眼,怎么没见茶清伯已经走了。又一想,茶清伯到底是有轻功的,这么大的雨走出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一想不对啊,声音可以没有,人影总不能没有哇!或者是我刚才眼花,茶清伯根本就没有来呢。正这么想看,烛光却又亮了,门吱哑地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灯笼就先伸了出来,接着是茶清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背对着他说着什么。然后转过身走了几步,便见夫人的身影,像是给茶清掸抚衣衫。接下去一件事情撮着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茶清扶住夫人的肩膀,在她脸上靠了一下,然后便疾步如飞,走了。撮着不能明白的是那个矫健的身影。他想的茶清,走路慢慢的,手背在后面,见人说话,爱理不理。做起事情来倒一丝不苟。他一点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么怔着牛眼发呆的时候,那边门已经关了,这边的人,风一样地飘走了。
撮着没办法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失魂落魄地走。他脑子有点笨,但也晓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个人也说不得的。那么对少爷呢?一想起少爷,他突然像是当头一棒,他想到少爷明天是要走的,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边追着,一边叫着:“茶清伯,茶清伯,你停一停,停一停!”
茶清这时已经走出夫人的院子,在西夹道里走,他一个回头,稳稳地站住,盯着撮着。撮着跑近了,站住,他看到茶清伯的两只眼睛,此时都是滴绿的。
撮着胸口“当“的一声,刚才的事情,一下子都跳了出来。
“深更半夜,你在哪里?”
“我、我、我……来找你。”
撮着结结巴巴地说,见茶清伯的两只眼睛越来越绿,“少爷他、他、他说要去东洋了。”
“什么时候?”
“明、明日一早,拱高桥。”
茶清问声不响,黑趣越地站着,两只布鞋,鞋面还是干的,绿灯笼,映得一地绿水。
“找过夫人了吗?”
“没有。”
撮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回答。
“为什么不去?”
“下雨,躲在亭子里,太迟了……茶清伯,少爷要去东洋,我急煞了。“茶清抢着胡子,他全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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