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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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第2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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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晚芳这个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会儿农大正有人盯着他呢。你不要说别人,你只说你自己的。是不是你支持'愈采愈发'?老实交代!”
黄蕉风实在是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支持过“愈采愈发“,或者自己什么时候反对过“愈采愈发“。她倒是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过,许多年前,当庄先生的那篇文章发表之后,在茶学界立刻就形成了两大派别。她记得丈夫杭汉站在庄先生一边的,丈夫是“愈采愈发“派。既然丈夫是“愈采愈发“派,她黄蕉风就不可能不是“愈采愈发“派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时,这个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是茶吧。黄蕉风挣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想解释一下了,什么是“愈采愈发“。她听丈夫说过,这是一个乍一听起来容易引起人家误会的概念,它是需要被阐明的。所以她就继续结结巴巴地说:“愈采愈发,不是庄先生提出来的,是农民提出来的这还了得!一个学生大吼一声:“黄蕉风污蔑贫下中农罪该万死!”
另一个同学就更革命了,他飞起一脚,边飞边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
黄蕉风这么一个胖女子,竟被那个精瘦如猴的男同学踢出老远,一下子就踢到了实验室的角落。实验室架子轰的一声就倒了下来。上面的瓶瓶罐罐哗啦啦地往下掉,砸在了黄蕉风的脸上头上,血淋淋的一片。什么叫黄蕉风不投降就叫她灭亡,这才真正是应了这句口号了。黄蕉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脸的玻璃碴子,她艰难地说:“愈采愈发,是农民先提出来的。”
然后她就再一次轰然而倒,再不能够交代什么了。
此时的庄晚芳先生,正在杭州华家池浙江农业大学接受革命小将们的批判。他的家已经被抄,他本人已经被当作日本特务、反动权威,乱七八糟好几顶帽子,日斗夜斗斗得昏昏沉沉。他可万万不能够想到,还有别人,在为那个愈采愈发送命呢。
正如黄蕉风在半昏迷状态时所言的那样,愈采愈发,这的确是一条茶农的茶谚。
茶谚有许许多多,其中有关采摘的茶谚,比如“头采三天是个宝,晚采三天是棵草“;比如“割不尽的麻,采不完的茶“;比如“头茶不采,二茶不发“;比如“茶树不怕采,只要肥料足“等等。茶学教育家、茶学栽培学科的奠基人之一庄晚芳先生,就此发表《论“愈采愈发“)一文,刊登在1959年第一期的《茶叶》杂志上。此文在茶学界引起强烈反响。1962年,庄晚芳先生又在《中国农业科学》第二期上发表了《关于茶叶“愈采愈发“ 的问题》再一次对他的论点作了补充和论证。
文章的开头就开门见山地说:“自从茶叶'愈采愈发'的论点提出后,引起了茶叶界的不少争论。有的认为农民愈采愈发的经验是片面的,没有理论根据,甚至把'愈采愈发'与'持采'或'一把抓'混为一谈。有的认为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如果依据愈采愈发的理论,只会把茶树采坏采死,没有指导生产实践的意义。概括起来,争论一方的论点是茶树没有愈采愈发的特性,另一方是茶树有愈采愈发的特性,问题是在于如何正确地掌握它,以便更好地指导生产,制定合理的采摘技术。”
文章接下去层层递进,从茶树愈采愈发的概念问题到理论依据,最后当然是讲在实践中发挥指导作用了。杭汉作为先生的弟子,也作为主攻茶学栽培学的农学专家,是茶叶愈采愈发的坚定不移的支持者。他一边读着文章.一边击节而赞:“透彻!透彻!“黄蕉风已经记不起丈夫出国前在灯下读这篇文章时的一番具体的言说I,但她还能记得,那天正巧父亲嘉平来看伯父嘉和。两人坐在客堂间里谈天,见杭汉正在看文章,嘉和便拿过来看。细细读过,沉吟半晌,也没说话,便把杂志又递给了嘉平。嘉平看了一个标题就不看了,口中终究是没有遮拦的,张口就道:“什么愈采愈发,又要我们给茶树脱裤子啊。”
这一说别人倒没怎么样,一旁的黄蕉风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我想起那时候半夜里两点钟就上山,工农兵学商,一起去采茶,片叶下山,四季采摘,弄得我走路爬山都打瞌睡。有一回瘫在茶蓬里,叫你们大伙儿满山遍野好找一天。“杭汉见状,不由得给蕉风就使劲眨眼睛。蕉风是个好忘性的人,怎么就没想起来,正是那天深更半夜地把她从山上找回来之后,父亲嘉平才想到要给政府提意见的。
提意见之前,嘉平和嘉和也是有过一番谈话的。他们见着大冬天里,那些大石磨推碾起茶树的老叶子来,嘉平就问:“大哥,你说这叶子真能吃吗?”
嘉和看着那墨黑的叶子,说:“这不就是茶叶的裤子吗?”
原来茶叶采摘,历来就是摘那新发的茶芽,一般也就是春夏秋三季,留下那老叶在下面,那是茶树的命呢。如今扒了茶树的裤子,把那些老叶全采了,且大冬天的也不放过,这就叫片叶下山,赤膊过冬。你想那满山的人,二更就打着火把上山,哪个行业的人一时都成了茶农,采得那些郁郁葱葱的茶蓬,几天工夫就在寒风里打赤膊,一个个天生丽质的绿衣美人,刹那间就成了一把骨头架子。
那一日,年近六旬的嘉和也随着年轻人上得山中。陪他一起上山的还有孙子得茶。得茶此时还正上中学,并未真正见识过茶叶的生产过程,见了这满山的人,倒也气势浩荡。只是从未采过茶,一味地用手持下就是。倒是那嘉和见了不忍,说:“哪有这样采龙井茶的。采龙井早有定论,得用指甲,不能用手指,快快地抱采,这才不会使鲜叶发热,损害叶质。“得茶试了试,那些老叶子,哪里是可以用指甲掐下来的,生在枝上,金枝铁叶一般的呢。得茶就叫道:“爷爷,你那些古人的指甲,怕不是老鹰爪子变的吧,我怎么就掐不下来呢?”
嘉和看了看孙子,想跟他说,这哪里还是茶叶!这哪里还是采茶叶的时候!吃茶叶饭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茶树是个“时辰宝“,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虽说中国地大,茶叶采摘时期各各不同。海南岛可采十个月,江南亦可采七八个月,即使长江以北茶区,也可采五六个月的。但也从未听说过可以在冬天里采茶,且采得片甲不留。
采茶是科学。老祖宗陆羽早就在《茶经·三之造》中有言:~是茶叶择土而采:长在肥地中的茶,新梢四五寸时便可采摘了;长在草木丛中的细弱之茶,须待其生出那四五枝的,选着那秀长挺拔的,也可采摘。二是茶叶择无而采:下雨天不采,晴天有云不采,在天气晴朗有露的早晨才可采摘。这些当然是茶圣的上上之说,一般人也未必能做到的。但弄到茶叶需推着磨盘方能碾碎了,这也是千古未闻之事。
杭嘉和见着那工农兵学商们稀里哗啦地推着磨,心里实在难受,别人那里不便说,就跑到一头雾水正在修理摘茶机的杭汉面前,说:“汉儿,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杭汉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倒不是采茶,却是在单位院子里炼钢铁。此时见着嘉和连平日里的礼数都记不起来了,只是蹲着,喉咙哑得发不出声来,问:“伯父有什么事?”
嘉和蹲了下来,看着汉儿那发红的眼睛,发木的眼珠,想说的话咽了进去,却换了另一句:“你们打算亩产报多少?”
“起码干茶得在五百斤以上吧。”
杭汉说。
嘉和听了,也没有吓一跳,反正现在到处都在放卫星,无论报出怎样一个吓死人的数字,也不会让人大惊小怪了。嘉和不解的是杭汉说这番话时的那种麻木不仁的口气,好像他真的认为一亩茶园能产出五百斤干茶来一样。嘉和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了话:“去年组织我们这批人下乡去考察全国茶园的现状,说是有二十五万公顷老茶园得重种、补缺或台刘。”
杭汉仿佛根本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木愣愣地看着伯父,只是说:“要是能修好这台机器,手工换了机械化,这些茶叶采起来就省力多了。”
嘉和知道他的这番话是白说了——他想说的是不应该采,但杭汉却说的是怎么样才能采得更多更省力。他们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了尖锐的对立。但嘉和不会像他的弟弟那样不管不顾地就把话说出来。回到山间,那黑夜里满山的呐喊,满山的火炬,使他突然想起了北宋诗人梅尧臣的一段话,不由感慨万千地轻吟而出,所幸一旁的工农兵学商没一个听得懂,不料这句诗却让弟弟嘉平当作意见提上去了。
你当这是一句什么文言,却原来是梅尧臣《南有嘉茗赋》中的名句:当此时也,女废蚕织,男废农耕,夜不得息,昼不得停……
嘉和念这段话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为这样做对茶树不好罢了。但一经嘉平认可,整理成文字,政协会上放了一炮之后,事情就闹大了。梅尧臣的这首同情劳动人民的文字,也可以作为对封建朝廷的抗议,古为今用到这里来,不是把我们新中国的天下当作封建社会来攻击吗?嘉平险成右派。只是时光已经过去了两年,右派已经变成了右倾。
事后嘉平觉得自己的确是幼稚了。他说那些话,提那些意见于什么,谁不知道大跃进是怎么一回事儿。全国上下一起说假话,那就不是纠正哪一句假话的问题了。
可是,这种局面还会延续多久呢?妻子黄娜对此已经失去了信心,她现在念念不忘的就是出国。嘉平却还是想看一看。他不能想像离开了这个充满斗争的舞台会怎么样。他深陷在中国,不想拔出去。
黄娜也想动员女儿黄蕉风出去。但黄蕉风天性软弱,嫁鸡随鸡嫁鸡随狗,丈夫不走,她也就不走。她也知道妈妈和父亲有矛盾,但究竟怎么回事,她是没头脑管的。有一次她还听到他们对话。她听到嘉平长叹一声,道:“黄娜哪,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懂得我哪。”
然后她就听到妈妈黄娜说:“我是不想离开你的。可是你看你们这个国家,闹到要饿死人的地步,接下去谁知还会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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