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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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第2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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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平听了此言,微微回过头来问叶子:“你说呢?”
叶子突然一阵心酸,这种熟悉的神情叫她想起多年以前,她轻轻地仿佛淡漠地说:“随你。”
嘉平怎么会不从这句话里读出无限的怨喷呢,他说:“那就去吧。”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叶子笑了,她的小薄耳朵现在皱起了花边,不再透明了,但她的笑容依然像六十年前。
笑容刚落,叶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开始为怎么样把嘉平送到医院里去而犯愁了。嘉平的脑袋不好抬起来,必须躺着,可是现在还有谁会为嘉平备车啊。杭汉走到门口去看看,也是奇怪,今天大街小巷里连辆三轮车也照不到面。倒是巷口有一辆垃圾车停着,车的主人正在吃杭州人的早餐泡饭,听了杭汉的发问才说:“今天杭州城里,除了大板车和垃圾车,还会有什么三轮车,统统都到少年宫开大会去了。”
杭汉大半年关在郊外,听了三轮车工人也造反,不免又觉稀奇,那吃泡饭的说:“你当只有'杭丝联''杭钢'是工人,人家踏儿哥就不是工人?是工人就好造反。你看我这辆车子为啥干干净净搁在这里,我们环卫工人也要造反上街游行了。”
杭州人叫踩三轮的工人踏儿哥,今天是踏儿哥们的盛大节日,看来找三轮车的念头可以休矣。杭汉看着那辆干净的垃圾车,突然心里一动,说:“师傅师傅,我爸爸生毛病了,特约医院又远,在洪春桥呢,一时也弄不到车,这辆垃圾车能不能借我们用一用?师傅帮帮忙好不好?“那环卫工人倒也还算仗义,一边剔着牙一边说:“你们杭家门里人,我们这条巷子也都晓得的,这次吃生活了是不是?你们也有今天这种日子。好了好了,饭吃三碗,闲事不管,我这辆车昨天刚刚发下来,用了一天,昨日夜里我用井水刚刚冲过,你看看,是不是跟没用过一样的?“杭汉一听算是明白过来了,悄悄就塞过去两块钱,那人却不好意思了,说不要那么多的,一块就够了,又叫他们快去快回,“你当我就不担风险啊,我也担风险啊,人家问起来,这老头子怎么坐到垃圾车里,谁给他的车,我怎么说——”
他还在那里剔着牙齿说个没完,杭汉却拉起垃圾车就往家门口跑了。
这母子两个用废纸铺好了车,把最后那块板子和上面的板子都抽掉了,又在车里放了一张竹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嘉平抬了出来。往竹榻上那么一靠,嘉平笑了起来,说:“没想到老都老了,还出一把风头。”
母子两个都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嘉平有气无力地说:“人家盖叫天才配坐在垃圾车里呢,去年夏天轮到他游街时,杭州城里万人空巷,平常看不到他戏的人,那天都看到他台下的真人了。我倒是没有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杭汉听父亲那么说话,心里难受,放下车把手说:“要不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嘉平连连摇手说:“你这个孩子,羊坝头里住住,连玩笑也不会开了,坐垃圾车不是很好?再说三轮车工人革命也是有传统的。二十年代三轮车工人就造过好几次反的,不过那时候他们是想当踏儿哥,要革公共汽车的命,今日革命,要革人的命,性质两样的。“话说到这里,他还精神着呢,突然头一歪,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吓得叶子、杭汉两个扑上去抱着他直问哪里疼哪里疼,他也不回答,只是叫个不停,当下叶于的眼泪就吓了出来,突然嘉平睁开了~只眼睛,斜看了旁边一眼,接着两只眼睛都睁开,面部一下子恢复了正常,他就不疼了。
叶子捂着胸说:“哎哟阿弥陀佛,你刚才是怎么啦?”
嘉平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让她把耳朵凑过来说:“住在我们家院子里的两个造反派刚刚出门,现在他们会到单位里去说,我的病有多重了,连老脸都不要,垃圾车都肯坐了,我是装给他们看的啊。”
他海海海地笑了起来,叶子轻轻地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头,说了一声,看你这死样,吓死我了,自己也笑了起来。杭汉一看父母的样子,心里也就轻松了很多。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人迷恋父亲的原因了。
三个人上了路,果然招待不少看客。正是西子湖桃红柳绿的四月天,人们再是革命,也忘不了在湖畔顺便地观光。有不少人其实是观光顺便着革命。去医院的路上要路过湖滨,还要沿里西湖走,不少人就跟在那垃圾车后看西洋景。杭汉在前面埋头拉车,倒也心无旁骛,嘉平闭着双目躺在竹榻上是眼不见为净,唯有那叶子,在后面扶着车,照顾着嘉平,还要受许多眼睛的盘问,心里便有些慌。她自1949年之后就没有出来工作过,平时一家人吃喝都要靠她张罗,她几乎没有一个人出去走走的习惯了。这一次大庭广众之下步行穿过半个西湖,她就有点手脚眼光没处放的感觉。路过少年宫——从前的昭庆寺时,见那里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到处都是三轮车,车夫们到这里来聚会游行。那些站在会场边缘的人,看着他们杭家人这奇怪的样子,都乐得哈哈大笑,叶子听得心慌起来。嘉平闭着眼睛说:“别怕,都当他们死过去了。”
可叶子还是怕,低声地说:“他们会不会来拦我们的车?”
这话还真是给她说着了,就见一个踏儿哥恶作剧地拦住他们的车说:“给我停了,交代,什么成分?”
杭汉被这些人一拦,只得停住,回头看看叶子,叶子突然镇静下来,说:“你倒是去看看,杭州城里哪里还找得着一辆三轮车,都到这里来开大会了,有这辆垃圾车还算我们运气。我们是城市贫民,老头子昨日摔了一跤,你看他这副样子,快点放开,一口气上不来我们找到你不放,还不是你倒霉?”
那人一听连忙放开,众人复又大笑,杭汉拉起车迈开大步就往前飞,叶子跟在后面一溜地小跑,那样子肯定是又紧张又滑稽的,嘉平就睁开一只眼睛,瞄靶子一样地朝后看着,一边夸奖着叶子说:“还行,应答得好,到底还是杭家门里的女人。”
叶子一边擦汗一边说:“冤家,前世修来的苦,一辈子都在为你这种人担惊受怕。”
嘉平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一边皱着眉头,脑袋就隐隐地疼了起来。叶子又担心,叫着杭汉慢一点慢一点,一面又去扶嘉平的头问疼不疼。嘉平突然一下子抓住叶子的手说:“叶子,你恨死我了是不是?”
叶子吓了一跳,只怕儿子听见,但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默默地走着,朝旁边看,那是断桥啊,白娘子和许仙相会的地方,她摇摇头,就把手抽了回去。
真是奇事,少年宫和北山路不过相隔半里,但一拐进北山路,左边是白堤和西湖,右边是葛岭宝石山,人立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湖边水面,已有荷叶浮起,上有晶莹露珠。叶子就记得嘉和曾告诉过她,湖边植荷,乃是杭人对白乐天的纪念,《西湖梦寻》中所谓“亭临西湖,多种青莲,以像公之洁白“,说的就是这个事情。一下子想到嘉和,叶子的心就紧了起来。
快到从前镜湖厅的地方,嘉平叫杭汉先把车子停下来,这里人已经不多了,一般游客走的都是白堤,相对而言,此处倒是一个僻静地。今日天气也好,西湖水面亮晶晶的,这才是苏东坡的“水光做潍晴方好“ 呢,嘉平精神一下子振作了许多,说:“就当我们踏青吧。”
叶子摇着头,心里想,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有心赏风月,却不把这话说出来。
嘉平看出叶子的心事了,却举起手来,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说:“叶子,你看放鹤亭还在呢,我倒一直担心它也被砸了。”
这时杭汉也放下车把说:“不能把什么都砸了吧,人家总要来玩,西湖毕竟还是天堂嘛二'说完这句话,却见二老都不应答,回头一看,父母眼中都湿滚涌的,他们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杭汉也就想到了蕉风,心里面一阵阵地刺痛,就蹲了下来,说不出一句话。却听到父亲说:“可惜大哥今日不在。”
又听母亲说:“也没有藕粉莲子羹了。”
这话例如打哑谜一般,让杭汉这样实在的人也生出许多玄想,他抬起头来看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西湖博览会,看到了那顶早已被拆掉的通往放鹤亭的木桥。三个人问声不响呆了一会儿,就见头上柳条儿飘飘摇摇,像一把把绿头发,荡来荡去,绿枝下有红白桃花瓣儿纷纷扬扬,落了一地。二十分钟前他们还在一种甚嚣尘上的世界里呢,此地却照样一片落英缤纷。呆在这样的湖边,他们三个人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们是从某一个时间隧道里突然钻出来似的,杭汉叹了一口气,重新拉起了那辆垃圾车,这辆车子使他们回到了现实之中。
直到过了岳坟,他们的话才重新多了起来。想是因为一路上杭汉话少,又怕他触景生情,想念蕉风,就另找一个话题,问他这些日子,除了革命、交代问题之外,有没有进行别的科研活动?比如,你们的那个龙井43号,实验有没有停下来啊?
说到茶事,杭汉这才像是触到了哪根筋一样地一下子振作起来,回头问父亲,你怎么也知道龙井43号啊?嘉平说我怎么不知道,你当我抗战期间跟茶是白白打交道的。什么有性繁殖无性繁殖,都是吴觉农先生告诉我的呢,可惜他老人家现在也和我一起倒运了。我记得龙井43是六①年开始培植的吧,它算不算是无性繁殖系啊?
杭汉连连说我正在做这个课题呢,反正这种事情总还是要有人去做的。爸爸你的记性真是好,这种专业的问题,我本来以为只有伯父这样的人才能够问得出来,没想到你也知道。龙井43当然是无性繁殖的。妈妈你知道吧,有性繁殖是通过种子来完成的。因为异花授粉,所以遗传基因不好,跟鲁迅先生的那个九斤老太说的那样,会一代不如一代的。无性繁殖呢,是利用茶树的营养器官,暗,就是利用叶啊,茎啊,根芽啊,来培育成一株茶树,这个原理嘛,就是细胞全能性的原理。好了,我不说这个了,这个太复杂,不过我要告诉你,当年迎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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