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二天开始,他便不能够和叶子正常说话了。叶子身上的一切都叫他激动。她低头时毛茸茸的发根;她面对阳光时极薄的半透明的耳廓;她盛饭时跷起的小手指;她说话时嘴角下方极小的酒窝;甚至她身上定时散发的稀薄暧昧的血腥气。
叶子似乎对这一切都置若罔闻,她依旧和从前一样地与这兄弟俩交往。只是她的身体却开始圆润起来了,面部有了少女的光泽。嘉和鬼鬼祟祟地细心观察着叶子的动静的时候,叶子渐渐地发现,从前那个沉静平和的大哥,现在对她越来越古怪冷漠了。她一走过去,他就心烦意乱,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有了少男少女们惯有的矫揉造作。他们仿佛同时开始踏进了成人世界,却把嘉平一个人,扔在儿童时代里了。
与此同时,大西洋彼岸的一件重大历史事件却改变了东方一个小小茶叶家族的人们的命运。1914年,沟通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重要航运水道——巴拿马运河,已经全线凿通。美国政府,为了庆祝巴拿马运河的建成,决定于下一年5月在旧金山市举办“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中国也在被邀请之列。国民政府,为此成立了“巴拿马赛会事务局“,出生在浙江青田的陈统担任了局长,他点名请了他的浙江老乡沈绿村,作为代表团二十个成员中的一个。
此次赛会规定,展出物品的评奖标准,一是质量,一是数量。而每一类物品则只能发一个大奖。
中国的参赛品种虽然很多,但斟酌来去,最可胜者,为丝、茶两项。而此两项间,丝质虽极佳,然制作却不及法国与意大利精美,唯有茶叶一项,尚有在世界称雄之可能。
丝绸业出身又混迹于政坛的沈绿村,便这样出现在杭州忘忧茶庄的大门口。
沈绿村是这样一种类型的中国男人:要他动怒,就像要他狂喜一样艰难;而他的颓丧,就像他的激进一样罕见。连推翻清政府这样大的事情,也仿佛是他和他的父亲在命运这架算盘上精打细算出来的。既然大清朝必倒无疑,既然中华民国必然万岁,干嘛不跟着“万岁“跑呢?出大钱资助革命是一件一本万利的事情。谁做生意不舍得下大本钱,谁就成不了大气候,而沈绿村是决定要成大气候的。因为无论他的父亲还是他父亲的父亲早就成为江南丝绸业的基石之一,作为一个长子,他别无选择。
虽然他从小也读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但他骨子里透出来的精明使他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赵寄客式的侠客式人物,或者有杭天醉式的道家风骨。简单地说,他就是个生意人。虽然他留学法国,跟随中山先生多年,虽然他架金丝眼镜,拄文明棍,穿西装,系领带,虽然他通英语、法语和日语,但文化知识,对他并无感化作用。他仿佛天生的不知廉耻;也无法体验背叛的羞辱和灵魂被抛弃的恐惧。这一切足以使人格分裂的人性基因,沈绿村都没有。他性格统一,意志坚定,温文尔雅,寡廉鲜耻;他是一个没有性情的人,无论真性情假性情,通通没有。
因此,他便成了一个不可捉摸的乏味的人物。他不抽鸦片,不喝酒,不看闲书,不嫖女人,冷静地沉着地朝金钱和权力的既定目标前进。当人们为他的投靠袁世凯丽大吃一惊时,他却在为人们的大吃一惊而暗自冷笑。他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生意人和非生意人。这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生意人看得见每个人身后的利益的影子,而非生意人看不见。他们的生活,就像盲人瞎马一样地受制于不可知的命运。
鉴于这样一种把非生意人在智商甚至种类上看贱的视角,他对他们又不免滋生一种优越的泛泛的怜悯。因此,他从来不在骨子里生杭天醉和赵寄客的气。在他看来,杭天醉只是一个没有头脑只有心肝的胆小鬼,而赵寄客则是一个头脑和心肝里都埋着炸药的莽撞汉——总有一天,炸药会把他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烟消云散。
他倒是生过绿爱的气,那是因为亲情,他们毕竟还同着一个父亲,但是绿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忽冷忽热的神经质的女人罢了。
他们这些人,全部加起来,统统都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从北京回到杭州时心情平和,从容不迫。先回到珠宝巷,梳洗干净,吃午饭,再午睡,让仆人准备好礼品。然后,下午起来,套上了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头戴黑呢礼帽,架金丝夹鼻眼镜,从容不迫地看了怀表,不多不少,正好二时半,这才笃笃定定地坐上人力车,向羊坝头而来。
小妹绿爱的家境却不免叫他暗自吃惊。她和他分别也不过三年,但是看上去,她却明显地有了几分沧桑感。沈家大族子女甚多,把这个小妾的女儿体面嫁出去,在他们看来已经够可以了,要再来接济,却是不大可能的。况且忘忧茶庄,在沈家看来,也是够得上殷富人家的,弄得她大哥倒有点不大明白,一个深门大院里的女人,还能辛苦到哪里去?再问她这几年过得怎么样,绿爱没好气地说:“要倒灶了。”
“气话,气话!”
沈绿村打着哈哈。
“怎么是气话?忘忧茶庄这点底子,一半嘛捐给革命,一半嘛捐给了鸦片,我现在是寅年吃着卯年的粮,硬撑着罢了。”
沈绿村这才知道杭天醉和他的如夫人,双双抽上了鸦片。这件事情因为超出了他的想象之外,所以叫他也不免浮浅地生出一点气来。他说:“赶快去把他从圆洞门叫回来,看我教训他!”
沈绿爱打了个哈欠说:“你叫他有什么用?你跟袁世凯作官,他还不愿理睬你呢。”
沈绿村这才简单地把来意说了一遍,最后说:“离赛会还有半年,天醉若能带上好的茶叶品类,再把鸦片戒了,我保证带他去美国参加赛事。”
沈绿爱听了,心里便有点动弹,但想起他现在这个骨瘦如柴的瘤君子像又没了信心,说:“大哥,我对他是没啥盼头了,你想试,你自己去试吧。”
绿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你们两个,天生不是一对,没天谈。”
说完站起来要走。不料斜刺里钻出个嘉和,朝他深鞠一躬,说:“大舅,烦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立刻就去吴山,一定把爹拖回来见你。”
嘉和这一年长得高,十三岁的男孩子,有模有样了。绿村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孩子,读书了吗?”
“再一年要去报考师范了。”
他说。
“不当老师,读师范干啥?”
“我跟嘉平说好了,去师范,读书不要钱。”
“你这个孩子,你家没钱,你大舅有。供个孩子读书,还供不起吗?”
沈绿村感叹了一声。
嘉和低着头,面孔就白了,此时他痛恨自己对人说了“钱“字。因此口气变得生硬:“我和嘉平商量好的。我们自家的事情自家来管。“嘉和边说边往外面跑,边跑边说,“妈你放心,我一定把爹拖回来。”
嘉平正站在门外石径上,拿着一根三节棍,砰砰喷喷地玩。叶子坐在院子里那架老紫藤绕起的座架上,边看边鼓着掌。
绿村问:“嘉平,你怎么不和你大哥一起到吴山叫你爹回来?你们一起去,你爹就更动心了。”
谁想这孩子,收了棍,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把他唤回来,又有什么?这么大的中国,有多少人在抽鸦片,要改变他们,就得从根本上做起。”
绿村真没想到,小小一个男孩,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议论时局的话来。
“怎么,你想学林则徐虎门销烟?”
“那是七十年前的事情,我想学黄兴、李烈钧,把袁世凯打下台,孙中山当总统,国家强盛了,列强就不敢给我们鸦片了。没了鸦片,像我爹这样的人,就自然而然戒了烟。““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绿爱朝儿子白了一眼,心里却充满了自豪和慰藉,到底是自己生的儿子,别看愣头愣脑,却是真有见地的。
沈绿村却皱起了眉头,说:“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你们学堂敢教这个?““是我自己想的。”
嘉平拉着叶子,说完了这句话就跑了。
沈绿村对妹妹说:“你得管管他,否则日后给你闯祸的,不会是别人。”
绿爱无精打采地织着手里的毛衣,说:“我哪里还有心思管他,我一天到晚想着的是怎么样拆东墙补西墙。”
沈绿村站了起来,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来路上盘算好的那一腔兴致。在忘忧茶庄,他是弄不到什么可以拿到美国去的东西了,他拍了拍手里的白手套,说:“小妹,实在不行,你带着孩子回娘家吧。”
他又想了想:“把茶庄变卖了,总比给他们抽光了要强。另外,把嘉和也给带上,我看这个孩子,倒是比嘉平更能助你一臂之力。““你不等他回来了?”
“你都不相信他了,我和他又隔了一层,还能相信他?”
沈绿村这么说着,心里多少有些遗憾,爹的这笔投资没弄好,在嫁女儿上亏本了。
嘉和在吴山圆洞门见着的是一幅奇异的场景。嘉草正靠在右边山墙上呜呜地哭,两只脚并拢,两只手平伸开,手背上放着两个小酒盅。嘉草的头顶上,也放着一只大瓷碗,嘉乔正站在旁边的凳子上面,手里捧着个酒瓶,咕喀咕略地往里面倒水,倒得满满的。水又往嘉草脸上流,嘉草一边哭,一边又不敢动弹,嘉乔还在旁边斥着她:“不准哭!不准哭!“嘉草一见大哥进来了,哭得更响,两只手往下压,一只酒盅掉到了地上,嘉乔立刻在她耳朵上狠拧了一下,且骂道:“小娘生的丫头片子!嚎什么丧!“嘉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复杂的下流话,嘉乔是从哪里学来的?而且骂得还那么地道!再一看,妹妹哭成这个样子,又不敢动弹,眼睛盯着大哥,嘴巴一抿一抿的,只盼他来解救。
嘉和气得上去一脚把嘉乔那凳子端了,然后拎了仰面掉在地上的嘉乔,狠狠揍了两屁股,嘴里骂道:“我叫你欺侮妹妹!我叫你欺侮妹妹!“大嘉乔被打得也哇哇直哭起来,嘴里只求说:“大哥别打我哥别打我,以后不敢了!”
“说,是谁教你的坏勾当?”
“干爹带我去茶行,那里的人教我这样玩来着。”
嘉草丢了碗,一头扑到大哥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