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此时,刚刚分完了他口袋里的最后一粒糖果,弄得浑身上下弹尽粮绝,才心满意足地从底舱爬上了甲板,看见了泪流满面的大哥,大吃一惊,然后,生气地瞪着母亲,说:“妈,你骂大哥了?”
“没有,“绿爱一手一个,搂过了这两个孩子,说,“你哥在为你爹和姨娘不肯戒烟犯愁呢。”
“这有什么好犯愁的?”
嘉平翘着下巴,昂着脑袋说,“我早想好了,这次回去,叫寄客伯伯把爹锁在房间里,给他吃饭吃药,就是不给他抽鸦片,关上半个月,肯定好了。等爹好了,再关姨娘,再关半个月,两个人全好了,一个月时间什么事儿都没有了。““然后呢?”
绿爱听儿子说得那么轻巧,不禁破涕为笑。
“让爹把茶送到美国去啊!”
嘉平大惑不解地说,'不是都说好了吗?到美国去拿第一!”
“我们能拿第一吗?”
嘉和小心翼翼地问。
“大哥,你怎么啦,不拿第一,我们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干啥去?”
嘉平实在是有些不明白了,他对着浓暮之中的大海,扯开了嗓子,大叫了一声,“一、二、三,中国第一!”
许多人都从船舱里出来了,纷纷地问:“什么第一,谁第一?这孩子叫什么了 'l”从温州到青田的这段阻江,再没有大风暗涌。早春过了,梨树白绿相间,嵌在两岸,过冬的麦子也郁郁葱葱。嘉和见着那些茅舍竹篱,十分可意,说:“我将来长大了,有了钱,便到这里来住,看看书,种种茶,很惬意的呢。”
嘉平却说:“你就不怕地主来收了你的租子。这些地,又不是农民自己的,要是年成不好,自己饭都没得吃,还要卖儿卖女呢!”
“你怎么知道?”
母亲嫌他多嘴,反问。
“咦,我怎么不知道,菜市桥那边有专门卖人的。头上插根草,上口还卖到我们茶楼来了,一个小女孩,四个银元,爹说便宜,就买下了。““买下了?”
绿爱倒是吃了一惊。
“不是真买,是给了四块银元。爹说他们是湖州人,发大水冲的,地主把地又收了回去,爹说那地主很可能是外公呢,我们替他赎点罪吧。“绿爱听了,又气又好笑,想反驳,又没有理由,便说:“你以为地主就好当?年成不好,农民腰里束根草绳,就到地主家里吃大户,翻仓倒柜背了米就走,弄得官府又不安耽,要给农民吃官司,又要到大户人家打秋风,日子才不好过呢!”
“那好,以后大哥发了财,我就腰里缚根索儿去吃大户。我另外东西都不背,我就背袋茶叶回去。卖了有钱,不卖自己也好吃的。“嘉和却认真地说:“若是你来了,还要你抢?我就全部送给你了,省得你再吃官司,我还要被官府打秋风。”
绿爱打断了两个孩子关于强盗生涯的幻想,说:“好了好了,说得跟真的似的。什么不好想,要去想着做强盗?”
旁边有人听这两个小孩一对一答说的,听了就笑,搭腔道:“这位夫人,你还真的不晓得。我们这里可是专门出土匪强盗的。明朝手里有王景参,前清手里有个叫彭志英的。烧炭的人,也晓得造反;再有太平军石达开、李世贤,也来这里奔走。这遭民国里头,还有个叫魏兰的,光复会的头儿,也是我们这里人呢。“这么一说,两个孩子吐吐舌头,再也不说了。
到青田,又过了一夜,第二日再去景宁。船是越坐越小了,先是海轮,后是江轮,现在倒是搭了人家的一只竹筏了。直到这时,绿爱才是真正地有点后悔了。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这乱世的年头,这月黑风高、人烟俱息的山乡,怕不是强盗出没的最好地方吧。
催使沈绿爱长途跋涉前往赤木山的外在理由,是十分充足的。1915年的年关令沈绿爱悲喜交加。腊月二十九日那一天,老板吴升着锦衣,冠貉帽,坐马车,在冬日的朝阳里亲往羊坝头忘忧茶庄,马蹄轻快地敲打着小巷的青石板和大街的灰泥路,吴老板看见了枣红马浑圆屁股后的长尾巴弹跳飞扬,在阳光下忽明忽暗,他觉得自己就如那马尾巴一样,身轻如燕,弹跳自如。他踌躇满志,可不是去拜大年的,他要名正言顺地向忘忧茶庄的实际东家沈绿爱宣告,忘忧茶庄在茶行已经没有一分钱股份了,取而代之的最大的股东现在是他吴升了。从明年开始,茶行将顺理成章地易名为“昌升茶行“。
“你家老太太在世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赖在忘忧茶庄不走的,只是时间没到罢了。到了该走的时候,想留我也留不住了。你说是不是?小老板娘!”
沈绿爱抖动着握在手中的鸡毛掸帚,心中又震惊,又平静,说:“和你这种人搅在一起,迟早就有那么一天。”
吴升笑了,说:“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吧,我自己都没想到。”
沈绿爱用掸子头灰扑扑地指着吴升:“不是你下的毒手,引得吴山圆洞门乌烟瘴气,天醉何至于此?杭家几代,还真没碰见像你这样寡廉鲜耻落井下石的小人!”
吴升对这些外强中干的文绔绘的骂人话完全无动于衷。他对这个女人说不上有太大的重视,挤得过就爬到人家头上当祖宗,拼不过就趴在人家裆下当孙子。他没有一点思想包袱,便笑嘻嘻地说:“老板娘,你可不要好心当作了驴肝肺。你自己穷凶极恶,把老公堵在小老婆那里,眼看他们抽得山穷水尽,你倒是死活不管,家中锅儿缸灶冰凉,下人逃得活脱精光,我帐上还有一大笔欠帐挂着。是我看不过去,送去米面不说,还把嘉乔接了回去过年,你倒骂起我来,你还说的是不是人话?”
沈绿爱气得发昏,骂道:“哪个要你把嘉乔带走的,告你一个拐骗儿童罪也不为过。快快给我送回来,否则我一张状纸告你到法院,大家都不要过年!”
“告我哪里那么容易?现在我有钱了,又不是从前被你们使唤来使唤去的下人!再说我好歹还是革命功臣,官府见我也要让三分的,真要告,无非告到你老公头上,我把他儿子抱走,他还倒过来说'谢谢你'呢!”
绿爱气得眼冒金星,她倒还从来没有领教过一个流氓的真正嘴脸,她压低着声音叫道:“你给我滚出去!”
“我要是不滚呢?”
吴升坦坦定定坐在客厅里,打量着四周,仿佛正在盘算花多少银子把它买下来。不过他立刻就伸直了腰干,不敢再造次。杭天醉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儿子,长得已经很是人模人样了,正怒目圆睁地盯着他。尤其是那小的,一双豹眼,手里又拿着一副三节棍。吴升有些发怵,脸上便挂一点笑,说:“我也不为难你们,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随便橹出一点还了我的帐,否则连本带利,将来大家面上不好交代。”
沈绿爱也不理他,只管自己掸了灰尘,吴升便作了个揖说:“我也晓得今年你们生意不好,也不通你们,老板娘若想个明白,把忘忧茶楼卖给我,我给你个好价钱。”
沈绿爱听了,忍不住大笑,声如银铃,这古旧老房子的尘粉便扑扑地往下掉。吴升听了心一惊,想,好大的声音,跟打钟似的,这个女人有力气。
女人笑了半晌,拿鸡毛掸子在八仙桌上又狠狠地敲,一团尘雾飞扬,问两个少年:“何谓沐猴而冠?”
两少年听了会意,看着穿戴一新神气活现的吴升,大笑。嘉平就捅捅嘉和,说:“大哥,讲经说法,那是你的事,你说。”
嘉和也就故意漫不经心地答:“不就是猴子戴了顶官帽,以为自己做了人里面的大官了?”
吴升先还不知什么沐猴而冠,一听这解释,倒也不生气,告辞着出去,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自以为是人,不是照样被人当猴耍吗?”
说着笑着,竟扬长而去。
嘉和、嘉平见吴升走后,母亲便神色大变,呆呆地坐在祖宗牌位前不吭声,知道家里又有灾难降临。这一两年来,两兄弟对这样的神色已司空见惯了。
现在,即便公开地去寻找赵寄客,沈绿爱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了。忘忧茶行已属他人,忘忧茶楼也发发可危。杭家的败相已现,死的死,抽大烟的抽大烟。沈绿爱为此还专门去了一趟赵家,赵老先生已经过世,他其余的几个儿子都是规规矩矩,藏头缩尾的好人家,他们对那个亡命天涯的兄弟一点不感兴趣,这给了绿爱更大的机会。她甚至连天醉也不通告,有这丈夫比没有这丈夫更加自由,只是为了堵人口,也为了杭家下一代见世面,她安排好家务,带着两个孩子就上路了。
撑筏的是个山里的老人,从前跑过码头,能说几句官话,比划着问绿爱,是到哪里去?听说是惠明寺,便连连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不知哪里去弄了点锅灰,叫绿爱涂在脸上,又叫脱了那昂贵漂亮的薄呢大衣,包好,塞进一个破麻袋里,放在竹筏上的柴火堆上。
从青田往景宁,水路叫小溪。因为是逆流,还有几个纤夫,全是老人的儿子,那最小的叫蓝根根,和嘉和、嘉平也就差不多大,一双青蓝大眼睛,一口的牙,初春时分,脱壳穿件破棉袄,背着纤,和哥哥们一样,头低着,走着走着,热了,就赤着了背。嘉和兄弟看了,都说像是撮着的儿子小撮着。
两岸的风光,却是越来越清佳。一会儿宽泛了,河滩上,有牛在漫步,有鹅鸭在寻寻觅觅,还有花花绿绿破破烂烂的床单,洗干净了,晾在河滩的大石块上。溪滩的上面又有庄稼,黄色的山莱奥,白色的梨,红色的桃;间或山间又有白云烟火,穿着大袖口大裤腿的女人在溪涧汲水。男人的腰间,则插着一把刀子,肩上挑的却是柴火了。
竹筏行至窄僻之处时,两崖高耸,直插云天;深潭叵测,阴气逼人,纤夫只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头跳着拉那竹筏。嘉平看着,说:“我日后有了本事,便到这里来,把河滩挖深了,用轮船航行,再也不用这样的竹筏子。”
“竹筏子不新鲜吗?城里的老爷,专门要到这里来乘竹筏子呢。”
“我们坐在筏上,你们在岸上背纤,看看都是很可怜的呢。”
嘉和也说,“都是人,为什么那么样地不公平呢?”
“命呀。”
老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