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就特别震撼。 我现在觉得,有时候,生活真实即是艺术全部。我现在有这么一种观点,真实的力 量真的是比精心构造的完美。后来张元的《东宫西宫》我就不怎么喜欢了。其实,这个 故事说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故事。但是,他比较戏剧化地拍,甚至想强拧着形成一个故 事,一种方向,叙述的方向,那就显得导演的能力有点儿捉襟见肘了,时不时要停下来 考虑。他又想加进很多风俗的东西,显然是为了去国际上拿什么奖的,但在一个残胜的 故事结构中,溶不进去。所以他就要往回走,回忆的镜头就开始多。另外,拍好片子有 时钱多未必是好事。张元的《儿子》拍时没什么钱,所以很多技术上的东西只好从简了, 歪打正着,他那个故事就是不能有过多的人为技术在里面。等到《东宫西宫》,他的钱 多了一点儿,他就可以布光呀、置景呀,所以我看惯了他没钱时拍的东西,也看惯了许 多有钱导演拍的东西,他一有了点钱,就想做得更精致一些,结果处处感觉到人为的痕 迹。就是那种演员一进来就处在一个布置好的空间里,这种感觉,肯定不行。 老侠:你觉得第六代导演与第五代相比有什么不同,在艺术上有独到的地方或优势 吗? 王朔:他们的片子我看的不多,除了张元的,还看过贾章柯的《小武》,还可以。 第六代的电影给我一种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他们有一种天生的东西,他们靠天赋在拍,在这一点上,正是他们与第五代 相比的可贵之处。他们没有第五代那种老奸巨猾。你别看第五代,甚至都不到五十岁, 但就透着那种老奸巨猾…… 老侠:现在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人就已经很老奸巨猾了,似乎越年轻越老奸巨猾。 王朔:那种老奸巨猾,在技术上的把握那种纯熟呀,包括基调上的控制呀,演员的 控制呀,不管他用的是专业演员,还是非专业演员,他们都控制得滴水不漏。 这种电影,我就觉得没活气,一切都是导演观念的道具。 老侠:这种老奸巨猾的控制在张艺谋的电影中达到了极致。 王朔:第六代的,凭本能拍。他们经常给拍乱了,是不是?但就那乱的地方,让我 觉得有人的气味,真实的气味。有时,他整个拍摄不够长度,没办法就胡接,你明显看 出是一场戏被拆开了用在两处。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钱,顾不上玩那个精致。 要么你有天分,就拍天才作品,靠本能拍,你一动脑子就露怯。套一句外国民谚, 就是中国人一动脑子,全世界都发笑。 老侠:贾章柯就说他的《小武》是传统手工业手工作坊的拍法。中国人一动脑子就 变得伪善了,玩些小聪明小技巧,本能的感觉一旦丧失,代替的东西必是不诚实的。一 不诚实就要靠动脑子想出来的精致加以弥补,越不诚实就越精致,越精致就越不诚实。 中国人的智慧越到后来就越是工笔画、小品文,整个民族的优雅全在一双用小巧的绣花 针缝制的精致的绣花鞋上。 王朔:我觉得写小说可能也有这个问题。凭天赋凭本能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好。 那些人当然包括我了,等到想明白了,技术都掌握了,认识也提高了,那也就可笑 了。当然,还是有些昙花一规的人写出一两个好东西。但一出道了,就开始动脑子了, 一动脑子就完了。 老侠:说不定这些第六代成名后,有大投资了,也就开始动脑子,像你对张元的那 种感觉。
第十二篇 要市场或者要艺术
王朔:中国电影的可笑在哪儿呢?就是两头都要顾,两头不是人。电影要的就是市 场经济,压力就在这儿,也好办。但它又是一个计划经济在那儿控制着。所以在电影业 的运作上,它又不是真的搞电影工业,而是在搞电影作坊。所以造成现在新的有想法的 青年导演哪边都不沾,还能出点真东西。只要你沾一头,就必得沾另一头,两头一沾就 非驴非马不是东西了。 美国只有市场一头,人家的作者都是天才,成了名就迅速被商业电影吸纳过去,票 房要求你只能拍很类型化很完美的商业片,这也行,单纯。我觉得第五代导演达到的技 术水准完全可以拍出很精美的商业片,像《泰坦尼克号》那样,这里也可以说有艺术追 求。何必那么累呢?想追求又追求不到。你的技术很好,你又很尊重市场,你又要活下 去,还不如把艺术片的伪装扔了,把脸撕破了,就拍类型化的电影,这样单纯地干,也 可以使观众啊、编剧啊、影评人啊,不至于无所适从。 老侠:张艺谋拍东西大都从小说改编而来。他与谢晋是倒着来,当年谢晋从《天云 山传奇》、《牧马人》到《高山下的花环》、《芙蓉镇》,哪部小说抢手他拍哪都,成 了一个最了解市场行情的家庭主妇。张艺谋除了《红高粱》是抢到了热点小说外,其他 如《菊豆》、《大红灯笼》、《活着》、《秋菊》、《有话好好说》,他拍谁的小说谁 就红起来。这与谢导比起来,也算有本事,高一筹了。 王朔:张艺谋看小说再搞电影,真的很累,而且现在这条路不好走了,走不下去了。 现在,人家小说写的东西已不适合他看了,因为电影往商业路子走得很快,基本电影本 质上和商业的东西,和那种大众需要的东西已经很投缘了,你又何必要小说呢?小说, 第一是年轻人的东西,年轻人的东西是不可捉摸的,他们没有那个能力,他们看了年轻 人的小说产生不了具体的形象的联想。第二,小说是城市的,写农村小说也大都是城市 里人读。就是说他张艺谋在城市里找不到机位,城市里的东西他觉得都差不多,都不好 看,都不能拍电影。他拍城市成,不知道这场戏该从哪儿入手,这个人物应该什么样的, 他都不知道,这种产生不了意象地看小说,你让他怎么拍?根本就是任何一种形象的东 西都不能产生,怎么可能再看小说拍片子呢? 老侠:所以张艺谋几乎从不碰城市,从开始拍片,就和土块子高粱地打交道。 王朔:那我觉得,他们假装也这么多年了,应该回到他们的本来面目,老老实实地 拍一种规定的东西,市场的规定也好,主旋律的规定也好。因为这种规定的东西不妨碍 他们谈论真善美,真善美是可以通过模式化的东西转换出来的。只有其他的,例如悲观 的、绝望的、黑暗的……才是各式各样的,那个东西是需要特别的感悟,特别的拍摄手 法。而他们的作品要感人,让观众掉泪,这太简单了,电视剧就在做这个。我硬弄个模 式,大家不承认这个模式就会做得很累,就会出现很多误会。 其实大家就是一个目的,说到底没什么区别。那就不要假模假式地掩饰这个目的了。 那样就会做得不规范,故事本身讲得不模式化,这就让人置疑你导演个人是不是还 有另一种追求?没有啊。那何必让我觉得可疑呢?做出鬼鬼祟祟的样子。 老侠:其实,就像冯小刚那样拍贺岁片,是大众的商业的路子,就完了。本来骨子 里要的就是这个,却非要弄出高远的艺术追求的样子,这就太累了。也许,你从根上就 伪善,你也就不觉其累了。 王朔:中国导演最大的敌人是他们自己,中国人的艺术追求呀什么的,害了很多人。 他们心里不如意,就总要扭捏做态。冯小刚将来毁就毁在这里。你看他,自己想从贺岁 片向艺术片转,一定要在电影节成功,这很可能是他的“坏”的开始,好好的一碗饭你 不吃,也想学着去那里玩追求。 老侠:这些成了腕儿的导演中,说不定将来就能出个电影局局长什么的,凭这种电 影圈中的摸爬滚打练就的老奸巨猾,当一个有专业权威又谦和平易近人的握有生杀大权 的官,真不是什么难事。 王朔:谁上了这个台阶谁就完了。别人就会盯住他,不做这个,做那个,不通过这 个,通过那个,导演们可怜,他们更可怜。 老侠:这些导演怎么啦?那种高调唱得就跟古代的圣人们差不多了。什么富贵不能 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妻子也好,孩子也好,为了自己 那点名声抛妻弃子,后来的意识形态不断地一直强化,强化,把这个东西强化到极点。 他们个人能达到极端的完美,完美到极端的自私,甚至连亲人或周围的所有人都是他自 我完美的工具。其实骨子里是一富贵就淫,一贫贱就移,一威武就屈。 王朔:有一个说法我特别受不了。他们拍《红高粱》的时候就讲过,是莫言讲的, 什么咱们的祖上曾经有些英勇豪迈,现在都挺窝囊。拍《刺秦》的时候陈凯歌仍然讲这 个话,历史上中国有过这样的志士仁人,现在没了。拍这些东西是想告诉大众:过去中 国人不是现在这副窝囊样子,曾经是很牛逼。 老侠:不用他们讲什么历史上曾经有过,就讲讲咱汉民族的历次对外战争史,蒙古 族那么几个人,骑着小矮马,咣当一下就把中原给占了,把人分为若干等,汉人在最底 层。满族也没几个人,也骑着小矮马,过了山海关就横扫中原,让你们留起大辫子。但 汉族人也挺幽默的,现在都把这些异族侵略者作为自己的民族英雄,鲁迅早说过这种幽 默的下作,余秋雨还要专门写康熙大帝如何文治武功,射了多少只虎什么的,在皇家园 林中射虎,射早就准备让皇家开心的虎。再说日本人,中国那么大的地方,日本人哪能 占过来,但他就是占了。怎么占的,一个日本兵骑着一匹马枪上挑着太阳旗,一个人就 占一个村,一个镇。一占了,马上就有大群的伪军,接着就是他政权出现……在我的读 史经验里,中国人杀起自己人来,却总有胜利者。 农民起义、剿匪、剿叛军,打内战,死人无数。秦朝的大将白起,一次活埋俘虏就 埋了四十多万,那时候打仗才有几个人啊。也就仗着咱中国人多,多如草芥呀。
第十三篇 由“性”而起的混乱
老侠:现在,现实中的性关系远比文学描写中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