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 他们心中真有那种小情小调? 王朔:现在的年轻人,不分哪个阶层,学生与社会青年,款爷与打工仔……只要他 一抒情就必是这种港台的,没有这港台腔他们就不会抒情了。后来我发现抒情必须模式 化,无非是用一种模式代替另一种模式,过去我们的抒情模式是由钦定政治决定的,现 在的抒情模式是大众文化制造的。港台腔的风靡我觉得是因为它提供了一种抒情方式, 每个人都能很快就学会,甚至当你学会了习惯了以后,就会感觉到那样抒情的需要,你 需要抒情,而且需要用一种最大众化的最通俗的方式抒情。我甚至觉得它确实能打动人。 比如说前一阵流行一个《心太软》,那曲调现在简直没法哼了,但在它流行那阵子,一 哼就上口,而且它传达的那种情绪吧,真的是能打动人,因为那种情感的小波澜、小曲 折,谁都会经历。等于就是深夜寂寞呀,不回家呀,甚至为了爱一切都自己扛呀,它真 的会打动人。就是说听了你会舒服,有时你甚至觉得它说得还很准。那我就觉得,它的 流行它的席卷是必然的。怎么说呢?我觉得它有那么一种普遍性,它真的是不管人在什 么情况下都适用。你可以抽象地说:我不接受这东西。但具体的东西你照样接受的。 老侠:西方早就有许多思想家批判大众文化,称之为现代社会的文化工业,其特点 就是机械复制,按照同一个模式,造就单面人。说这种大众文化中的复制、享乐、消谴 是一种“富裕的疾病”、“喜气洋洋的灾难”,而且还说这种现代的工业一体化、机械 复制、单面人,正是现代极权主义的社会基础,因为它窒息了人的怀疑的冲动、反抗的 冲动,抹平了人与人之间的个性差异,从而也就等于取消了人的自由。大多数人都喜欢 安逸,大众文化提供了这种安逸,遂使逃避自由成了现代人的醒目标志。他们寄希望先 锋艺术怪诞艺术打破这种统一的模式化。也有人寄希望恢复古老的道德和宗教信仰。人 性中这种与生俱来的世俗的东西,无所谓好坏、善恶,稍稍开一个小口,跟着就是洪水 滔天。
第二十三篇 有没有不猥琐的性描写
老侠:尽管你的作品有种很痞的东西,你的冲击力、尖锐性、反讽性和批判性都是 通过这种痞表现的。但我发现你有一个不痞的地方,就是性描写一点也不痞。 你的小说凡是写到男女色情的地方,跟其他当代作家比,你是相当克制的,你很少 有甚至就没有赤裸裸的煽情的追求肉感刺激的描写。而且你作品中的男女人物都是小流 氓类的,这种男女关系的描写居然如此清白,是不是有违你的呈现生活的本来状态的初 衷?相反,中国作家在八十年代已经进行赤裸的性描写了,九十年代就形成了一种普遍 化的倾向。像《废都》、《白鹿原》的性描写都很赤裸,甚至有《金瓶梅》的下流,还 有一批女作家,在这方面极为生猛,作品一上来就是自摸,而且恨不得从小就知道用自 摸来自慰。后来又出现了《绝对隐私》这样的男女关系实录的畅销书,出现了以婚外恋 为题材的小说和电视剧,且成为收视率和运行量都很好的大众消闲品。与外国的痞子文 学相比,你的性描写就更克制了。像法国的热内,美国的米勒,他们的作品的性描写包 括同性恋描写都是赤裸的。那你自己要在写作中还原生活,生活中的痞子怎样生活你就 怎样写。但涉及到性的时候,你把直白主义。自然主义的成分省略掉,这种大量省略的 男女性关系是否能还原到你所期许的那种原汁原味的真实。 你这个被学院派称为痞子作家的人,为什么在作品中说话做事都混不吝的人物,在 性爱上却如此清白、自制? 王朔:我觉得我直到今天仍没有找到一个描写性的好方法。大部分人写性是不干净 的、不健康的,我倒觉得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顾城的《英儿》写性写得比较好。 看了他们的东西,在那种感觉中,我对写性有了点信心,觉得性关系也可以写得不那么 猥琐。在中国作家中,说一千道一万,性写得就是不好。性关系也是我过去写作中的一 个禁忌。当时作品中对性,写得过分,编辑也不太愿意,八十年代还不是那么性开放。 我那时基本上就不直接描导胜,就是用些评议、靠些气氛来写。但现在我恐怕就要写性 了,因为作品中不能避免它。回避只是无能的表现,关键是找到一种健康的心态健康的 写法。 探讨人和人的关系、男女关系是很重要的,很多小说就是写男女关系。男女关系中 没有性是不可能的,没有男女关系,好多事就出现不了,合合分分的,其实很重要的原 因在于性。但是动不动把性的冲突弄成性格冲突、价值冲突、生活习惯冲突,在某种程 度上不是很真实,这样写性就要付出不真实的代价,或者说夸大了生活中性关系的重要 性。性就是性,在日常生活中,它是挺单纯挺简单的。包括在《过把瘾就死》这样纯粹 描写家庭生活、感情生活的作品中,不写性就像缺了一条腿似的,你就没法把全部面貌 写出来。 我今后的写作不会再回避这个性问题了,我会正面去写它,我觉得真实的东西都不 胜,没什么不干净的。至于有些作家身胜写得让人觉得胜,觉得落俗套,是因为作者对 此并没有什么个人独特的感受,或者这种性描写搁在这儿可有可无,并不特别必要,但 他错误地一定要搁在这儿。还有一个是他在这问题的把握上有问题,比如很多人肿胜关 系确实抱着不健康的想法。那样写的话,他会把性当成很严重的事情,他把这事看得过 分严重,写出来的东西就会显得在这上面着力过大,夸大了性的作用。那些年有人写性 也经常过分强调性的作用。我个人的性欲比较正常。我当然觉得性这东西很重要,但我 没有把它当成决定性的,性对一般人来说,没重要到可以扭曲一个人的性格的程度,我 始终没这看法。我感到当我再在写作时面临性的问题时,也许可以正视这个问题,老回 避也不是个办法。 老侠: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性描写基本上是两种方式,一种是性就是性,赤裸裸的, 没有情的性,甚至就是淫乐、纵欲,玩弄的别名,比如《金瓶梅》那种,更过分的是 《肉蒲团》,用类似文学手法写成的性交姿势示范。一种是把性写成纯情,性变成了或 升华为情,《红楼梦》是典型的代表,其他如《牡丹亭》那种“情可以使人生、使人死。 使人死而复生”的。曹雪芹写性的方法完全是传统的,凡写到粗俗的性关系,都是毫无 爱情分明的性,像凤姐戏弄贾蓉,像薛潘一群人的淫荡。但一写到贾宝玉、林黛玉、薛 宝钗、晴雯等人,就再没有赤裸裸的性了,而是精致的典雅的以情为轴心的,把性转化 为完全的情。在中国,很少有把性与情融合很好的描写。要么是《金瓶梅》式的性宣泄 性放纵,要么是《红楼梦》那样的把性诗意化,所谓由性到情嘛。中国人的说法叫“升 华”,传统文化还以两种性观念区别人性与兽性。人性是《红楼梦》,兽性是《金瓶 梅》。 王朔:所谓“升华”,在我觉得就是意淫。而对《金瓶梅》式的性描写,一定要进 行道德声讨,诸如每回的诗曰什么的。 我讨厌《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更受不了那些道德说教。那个《金瓶梅》的性描写 是不能模仿的,它最没意思的地方就是性描写的程式化,就是那几下子,看上一百段性 描写也是那几十个字。他的写性没什么创意,没什么特点。另一种描写就是要美化性、 升华到精神,贬低或忽略肉体。两种方式我都不认同。其实,我想这里面没什么窍门或 神秘的东西,在我感觉,就是老老实实地写,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每次都有所不 同就不同,无数次重复乃至乏味无聊就乏味无聊。性是怎么作用到精神上的,怎么作用 到两人关系上的,是加深了情还是消解了情……其实性活动是很丰富的,但没有什么取 巧之途,就是老实写。有时是导致喜悦的,有时候还可能是导致失败的,导致摩擦的、 冲突的、生理心理紧张的、失衡的等等。我觉得有时候通篇写性也可以写得美,读上去 舒服。就看写作时的状态与目的了。只能是老老实实看待性。要是说想通过性表现什么 更深的意义,就太高太大了,性担当不起。 老侠:中国的性描写,《金瓶梅》是非正统的。传统中的性描写的主流是《红楼梦》 式的,性一严肃起来,就成了宝黛之生死恋情,决不能沾粗俗的性,两人的交往是同读 《牡丹亭》、葬花、赋诗……既扭曲了性又使情虚假化了。现代文学,涉及性描写的不 多。鲁迅的作品中很少有直接性描写,最粗俗的也就是阿Q调戏尼姑了,躲在庙里幻想 当了皇帝会有多少女人。像其他的《伤逝》就没有性了,只有失败的自由恋情。 鲁迅的性描写的路子仍然是传统的两种模式,他的高人一筹是在由恋情提出的社会 问题上。别人写自由恋爱,最后的结合是终点。鲁迅是把别人的终点作为他的起点,自 由结合了又能怎么样?真能幸福吗?最后是失败,出走,娜拉出走后又能怎么办?而当 时的那些女作家写的性就是情了。郁达夫是个例外,他不是把情作为追求自由的象征, 而是把性作为压抑以及冲破压抑的解放的象征,《沉沦》中的性是苦闷压抑寻求解放的 象征,性被升华为反抗的宣泄的追求个人自由的高度。但是他还有另一面,一到了《迟 桂花》的性就是很干净的、唯美主义的。但他的《沉沦》,在中国文学中毕竟赋予性以 一种新的意义,虽然这意义是从西方舶来的。 当然,以后,别说性描写,就是情描写都没有了,像《苦菜花》是色情了,《青春 之歌》是小资情调。“文革”后,文学突破了这方面的禁忌,先是情的突破,比如《第 二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