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干的。 老使:你刚进去时就知道大众文化的先天品质呢?还是后来感觉到的。“咱也是一 俗人”不是你应对别人批评时的挡箭牌吗?被别人指责为俗总不如自己先说自己俗来得 高尚。有一阵子,满世界都是“咱也是一俗人”,就是想捞钱,想成为大众明星,怎么 啦?别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谁也不比谁雅多少。这有点儿厚黑学的劲儿,拿屁股当脸 反倒可以保全这张脸。这也是那些大众明星的杀手钢。 王朔:刚进去时我还有自己的趣味,但这种趣味不行,你无法用你的趣味去影响他 们,反而你要跟着他们的趣味走。干了以后,我就要重新确立一种趣味,改变自己。久 而久之,我发现自己不能接受这种大众的趣味,我不能和这种趣味合拍,就是那种软绵 绵的、青春伤感的,至多是“为赋新诗强说愁” 或是哀叹青春不常在的幽怨,总之它的人生是乐观的。但我认为人生是悲观的。我 要用乐观的态度去写东西,就觉得我太自欺欺人了,我自己都不信。那种人生是乐观的, 你只要积极进取,你就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你就能使自己过得美好一些。 我不相信这个。现在我不干大众文化了,就可以对自己更诚实一点儿。我觉得港台 文化不是好东西,我就要说它不是好东西。但有两种人不说它,有一种自诩高雅的人不 说它,认为它过于低级,就这东西,谁说谁跌分儿,它本身就不存在追求,你还非说它 庸俗。另一种是老百姓不说它,它是老百姓的一部分,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麻将一样 娱乐的东西。 老快:你好像还和歌星们合作过,唱什么歌? 王朔:没有唱,就写了点歌词。 春快:大众文化真的是洪水猛兽。
第三篇 谁的理想与价值
老侠:看你的文集,可以说第一本基本没法看,那种风景描写都是从别人那抄来的, 什么大海上“绸缎似的波涛呀”。 《顽主》开始是你自己了。可后来你又突然跳到影视圈中,可能是看到这里面有利 可图。初入影视时是别人改编你的东西,八十年代末有你的三四篇小说改编的电影同时 开机。我开始对这种一哄而起有了警觉,一个东西一旦变得流行,就要问自己了。紧跟 着你就开始直接玩影视了,由《编辑部的故事》开始,越弄越不像话了。看了两集《爱 你没商量》,我就对朋友说,“王朔完了,就这么一个像点样的口语作家,写出点中国 人的生存真相,一进影视圈,肯定废了”。后来我想,他也许根本就这样,他一旦揩了 点儿世俗的油,尝到了大众文化和大众明星的甜头,就再也挺不住了。我甚至恶意地想, 这个王朔没受过高等教育,刚出道时又受过知识人的种种虐待和歧视,他现在成了一个 文化暴发户,不要脸起来也和其他暴发户差不多。有了钱有了名就完全找不到北了,不 知道自己的钱自己的智力应该投向哪儿,被这种一夜暴富的感觉吞没了。 我也想到你作品中对文化人的那种轻蔑的嘲讽的态度。我承认那种嘲讽很到位。但 我想你对知识分子和高等学府的拒绝,是不是出于一种狭隘的仇恨,一种早年受冷遇的 报复。你一出来时,我理解你的嘲讽背后一定有种对某种神圣东西的敬畏,否则你不会 这么锐利地刺中中国人生存的要害,尽管你的这种方式挺流氓,但非常直接过瘾,像半 夜里一块石头“哗” 地打碎玻璃,使熟睡的人一下警醒。但你一进入影视就突然变成了催眠曲,你是轻 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唱得人永远安睡,永远不醒。怎么能这样呢?你还弄了个公司,到 处招摇王朔影视制作室。我只能想,不要对中国作家抱希望,每次希望都会以更大的失 望告终。你也就是个对知识。知识分子怀有仇恨的痞子作家,根本没有我以为的那种对 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的敬畏。 或者说你怕这种东西。有点儿类似某些人对知识分子的那种复仇心理。 王朔:不是呀。我对知识分子没有仇恨或偏见,我也没有怀疑过知识分子这个词。 首先,我对知识肯定有一种敬畏,很多知识是人一生根本没法穷尽的,很多道理在里面。 其次,我认为自己就是个知识分子,是有良知的人,不会无耻到拿知识去骗人的地步。 再回来说我对中国知识分子的看法。中国知识分子,确实可疑的很多。另外我们是 在文化大革命中长大的,那时的知识分子没有尊严。没有地位,并不值得羡慕,从小就 觉得高中毕业就行了。这种东西对我肯定有影响。知识分子当时互相贴大字报,你揭发 我我揭发你,我看了觉得没有一个干净的,虽然有知识但人品很臭,加上学校那些最直 接印象中的知识分子,比如说学校的老师,给我的印象极坏。我觉得这些号称知识分子 的人根本没有知识,除了说谎,就是装孙子,以势压人。我觉得这帮人就是家庭妇女。 这让我非常不舒服,毕竟心中还有点儿对知识以及对知识分子的尊敬。我总要问自己, 知识分子为什么这样,像狗一样咬来咬去的,还不讲真话,他们一会儿说自己不是人, 一会儿又用大道理教训人,不就是上过几年学吗?其实有些人在学校里也没有认真学。 我不存在一个对知识分子的什么什么概念或态度,只是朴素地不觉得那东西有多好,多 了不起。后来对知识分子的了解多了一点儿,我就有了这种心理:我觉得中国知识分子 一点儿都不比其他人高明,从知识价值的角度讲包括对思想的发现,他们基本上没做过 什么,所以我基本不羡慕他们。最让我反感的是,有些知识分子在生活中总要教育人, 这种想教育所有人的姿态我极为反感,确实反感。这些人对权力的恭顺又使我觉得他们 是帮凶,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帮凶,愚化人民,而且他们在从中渔利,“学而优则仕”, 中国知识分子的最早的老师孔老二就是这么说的。 但后来他们翻身了,尊重知识和人才了,他们就好像不认账了,说我们光受压迫了。 老侠:都成了受害者和反“四人帮”的英雄了。 王朔:我这种感觉不是说所有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真是有不错的。如果抽象地说, 那我觉得他们作为一个集团的话,他们……怎么说呢?就是简单地变成社会公众的导师 都没有可能。其实我与他们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我个人也没受到来自知识分子的什么刺 激,我对知识分子的蔑视不是因为个人恩怨,而是因为他们在社会中的拙劣表演。就我 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上不上大学真不那么重要。我的思维方式不是他们的那种, 我在学校中看到的中国知识分子总是劲劲的,以为有种优越感。当然就我个人而言,大 众也是很可疑的。凡是抽象的泛泛而谈的东西都可疑。我的思维方式总是以具体的个人 的东西为基础的,那些具体的才真实。一抽象就有拉大旗作虎皮的嫌疑。我认为我自己 做这样的知识分子是根本不合适的。该是个什么就是个什么,是不是?人性的弱点不能 通过知识的积累来提高,根本做不到。我觉得,你以为作为一个拥有知识的人,或者是 你作为拥有思想的人,你比其他人优越这块儿就不太成立,你说你有知识所以你就在道 德上成熟或完善,也不能成立。 者侠:就比如说知识分子或作家想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塑造人的生命。 王朔:这是扯谈。完全是自欺欺人。话又说回来,他们是不是懵了,不自觉的。我 觉得不是。起码他们中有一类人不是,他不是不明白这个“灵魂工程师”要干什么,他 明白,非常明白,他就要利用职业上的优势,知识的优势去这么干。所以只要他们不讲 自己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想去塑造人,我对知识分子就一点成见也没有。咱们 大家都自我批判,然后批判社会,我觉得批判是知识分子的职业要求,是社会分工的要 求。是知识分子,就要有清醒的批判意识,就得这么干。 老侠:有时,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就表现在他的批判性中,要批判,清醒的批判,就 一定要有非凡的目光和勇气。 王朔:但是你不能强调因为你在批判就优越于其他人,千万不能。因为我小时候见 过的知识分子过多地表现了这种不知羞耻的优越感。在中国,凡是出现反文化反智力的 倾向的时候,恰恰是知识群体在丑化知识分子,自己整自己。而一旦尊敬他们了,他们 就飘飘然,得意一时啊。连找对象都讲文凭,大学生要好使得多。然后他们就不断地发 现真理,变成真理的布道者、演讲者。八十年代他们确实风光过,但他们的自我定位不 成立。不像今天,九十年代,知识分子似乎又可怜了一些。沧桑了一些。我这么说听起 来好像有点儿落井下石呀,好像在人家走背字儿的时候蔑视人家不应该呀。我也听别人 说他们很难呀,不容易呀,但他们不难的时候并不自重。我觉得他们的沉浮与生活没有 太大关系。现在,大众文化这么生猛,他们再说高高在上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但他 们中还会不断地有人出来说这些话,讲我们国家该往哪里去,我们民族的前途应该怎么 样。在这点上我好像是一个很极端的人,我觉得这个不需要任何人讲。就是说这世界上 每个人都是自我选择。知识分子的责任在哪儿呢?就是提倡所有人自我选择,批判所有 想一统天下的道理、权力或其他的什么。我自认为我就在这个立场上看知识分子。相互 攻击的时候,当然有许多意气用事。但那立场是根本的。 老侠:你当时写小说的时候,没觉得这一立场这一招很险吗?那可是知识分子如日 中天的时候,他们是文化领域内的权威,可以决定一个新出来的作家的未来命运。 王朔:那倒没有。因为我要不欺骗自己,就只能这么写。 不是说我有别的高招没用,而是只有这一招。我没有别的,没有其他的原因。 老侠:知识分子们以前所持的文学观念、小说观念是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