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条被风雨折腾得不成样子。人倒来了一大群,给警察、记者围着。队伍启动,忽然,从排首穿过来一阵难听而凄厉的钝响:克里斯蒂,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支靠旋转刮出响声的木头家伙——笨重粗大,模样像极了中国土制木板机关枪或旧时乡镇的敲更器——他昂然高举,金白色头发逆风飘抖,奋力地、很不熟练地挥舞着,但队伍随即被领错方向,止住,转弯,刮木片声哑了片刻,又复刺耳地响。一片笑声。
自那天以后(我们在四十三街《纽约时报》报馆门口解散,人人浑身湿透),我再没完整无缺见过坚持到最后的那群人。迁出势成定局,众人陆续动身。好几位艺术家70年代末就在这儿藏身作画,他们是最难受的人。某日在门口遇见六楼那位年长的德国同行(我喜欢他优雅沉静的面容),他站住,和我长久握手:“再见了,朋友。我回家乡去。在这儿待了十五年,纽约伤了我的心,我永远不想回来了。”
剩下的蚂蚱都在等候最后的驱赶。夏天。成人商店相继移走,连串门面被涂成彩色的大木板封闭了。四十二街变得陌生空荡,就像爱德华·霍珀的那幅名画《星期六》:一排歇业的店铺前空无一人,阳光斜照。我赶制完毕(不完也得完)十联画,初秋将连同所有大画去台北展览。7月的一天,我打开房门清扫画室。一位不认得的中年艺术家走进来,巡视过后,告诉我他叫毕德娄。好,毕德娄。您玩哪一路?“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美国人好在直爽。一年后我知道了:他是80年代“挪用占有”大师图像的一位知名画家)真的,我不知道。他于是领我到隔壁四一二房,说他闲租十几年,只为堆放私人收藏。
满屋尘土。在尘土中我如梦似幻看见杜尚先生的两件作品:那只戳着自行车轮胎的高脚凳,那扇连着门框的门。这么说,杜尚同志也得挪窝了。毕先生解释道,同一作品杜尚做过两件(此话倒也不假,现代美术馆的“泉”就是重做的,原件很早即已遗失),他说他是从朋友那儿转手买来的。但愿他的话和收藏都是真的。原来我的邻居包括杜尚的幽灵和遗作:这似乎是为我失去画室而及时补偿的一份不大不小的虚荣。
4。 我的画室(5)
8月初,那位革命者模样的女画家在过道里叫住我,目光锋利咬牙切齿:“听着,世界末日!他们通知了,9月20号之前所有人一律迁出。”
也在同一年,母校中央美术学院迁出北京王府井校尉营移往京城东郊。10月,我指的是今年,曼哈顿西四十二街233号楼以西至第八大道为止所有建筑物夷为平地。东端楼群和街面年来焕然一新,剧场早已开业,迪斯尼集团名下的高档连锁商店、衣装店、礼品部、咖啡馆相继开张,周围簇新的巨幅广告牌铺天盖地。英国航空公司甚至在街口楼顶架设了一部几十米长的模型飞机,机翼机头倾斜着对准街市,看过去英勇而幸福。其他各项工程如火如荼日夜进行,到年底最末一夜,几十万纽约人在广场举行传统守岁仪式时,时代广场确实气象更新——那年秋末我从亚洲回来,如丧家之犬:画室岂不就是我的家。承画友坦希帮助,运回的大画存在他的画室。无法工作的两个月不知是如何度过的,直到一笔我在年初申请的基金被批准——来自以死去的后现代女画家约翰·米肖尔遗嘱设立的基金会,连同另十九位入选的美国艺术家:至少在这件事上,出钱和领钱、帮助和被帮助的都是彼此素不相识的艺术家。我立刻租下新画室。并非故意,经纪人介绍的处所与老画室仅一街之隔。在十六楼,我从新画室北窗看下去,233号楼每个窗眼都瞎了,灰蒙蒙站着等待拆毁。同样的地铁路线,同样的出站口,不同的是画室租金高了将近三倍。起初,好几次我仍习惯性地朝老画室那儿走去,就像至今我记忆中的美院方位也还是在东单王府井一样。
雷康,继续办案保持来信。我明白了,他办案子好比我们画画,习性难改。在我早已忘了官司时,赔款于上个月寄到。大伙儿临别留下联络地址,两年来收到过几回展览开幕邀请信,谁呢,想起来了:233号楼“难友”,都活着,都在新的干活的地方继续干活。在街上遇见克里斯蒂和女革命家,彼此笑了,谁也没提起那段日子。
我们被撵走了——这在迪斯尼集团的宏图大略看来算不了一回事。在我们,那段日子除了此刻当成写作材料,说实在也他妈的不算回鸟事——请容我顺口带这么一句粗话。
1997年12月
5。 艺术家肖像——坦希(1)
不记得是在张爱玲的哪篇小说里,我读到这么一句妙语:女人都是同行。“相嫉”二字虽然去掉了,女同胞读到,想必心领神会。其实男同志嫉起来,也是酸楚难熬。英国人培根先生专有文章题曰《论嫉妒》,说“嫉妒是不知道休息的”,可见得体会深切,不知是他妒人呢,还是人家嫉他。
单是在心里嫉妒,倒无妨的,或者也能解作羡慕以至钦佩的意思吧。难办的是同行相忌,可悲的是同行相残——彼此防备着、伤害着,窄路相逢了,还得打招呼、握手、扯闲天。
不过我现在要来说的人、事,是同行之间的相知、相助、相敬。
先得讲弗莱德老先生。1991年,我和一伙大陆同行在圣地亚哥艺术学院办展览,座谈会之类散了,他就走过来,沉吟片刻,接着用恳切、从容的男低音(男低音总会显得从容、恳切)说他在圣荷塞有家画廊,要给我办展览。
我不想接。一办,就得卖,一卖,又是老套:得钱,但不开心;卖不掉,也无趣——当你悬想谁会来买,一切变得无趣。那回在学院展览的画作,是我来美国九年后头一遭存心干自己想干的勾当,除了非营利性质的展览,我打定主意不找画廊。熬到非得屈服于饭碗时,再说。
可刚刚开始玩,这位老先生就来兜生意。我照直拒绝。他平静地说,好,不过咱们无妨坐下来谈谈。
这也是老一套。但我喜欢弗莱德的模样,他不像画商,倒活像个面红须白的圣诞老人,又是一派教授风度,尤其是同人讲话的语气,好像熟朋友适才长谈过后又聚拢了似的。他要了我下一程住处的电话号码。几天后,他开车两小时到洛杉矶我落宿的朋友家,也是那么沉吟片刻,说,别的无所谓,但总得把画挂到墙上看看。我说好吧,让我回纽约后想想——两周后他真的飞到纽约来。
再过两个月,我的画就乖乖地挂上他画廊五米高的白墙。老头子用力挡开我的手,自己爬到高梯子顶端调配射灯角度。下得梯子,他用碧蓝的,上岁数后泪汪汪的老眼看看效果,笑得白胡子都沾上口水了。
原来弗莱德是个画家。三十年前他住在纽约,画极简主义的路子,是当年的前卫分子。此后在圣荷塞艺术学院当教授,任教务长,一退休了就自己开画廊。他认识不少颇为重要的画家,其中有好几位的作品我都在美术馆看见过,什么流派花样的都有。但他一个“极简分子”,何以喜欢如我似的“写实分子”?我有点纳闷,问他,他也纳闷,反问道:为什么不?你有你的话要说,我接着了你的意思,此外还要别的理由吗。
展览期间我的三套东西没卖掉,他耸耸肩,就拉我到隔壁去喝咖啡。不久倒是卖掉两套,他在电话里得意地说:“你瞧,我做对了!”真的,他就是喜欢“把画挂起来”(甚至请一位东岸的晚期抽象画名家直接在墙面上画),然后煞有介事在展厅里走来走去。他也怯生生地嘟囔着谈生意经,但就像此地绝大多数画廊同行,他做起来既认真,又负责。客人到齐了,兴奋得脸色通红。
正派的画商会给艺术家引见客户。弗莱德不单乐于此道,还引我见了西岸好几位画家。同行们挤在屋子里,都像老相识,你是哪国人,画哪一路,没人在乎,那不是交流的障碍,也不是来往的借口,但对艺术家的名气却有可爱的反应。那次弗莱德把郑胜天先生也请来我的画展,当地女画家凯瑟琳开车带我们出去,车中闲谈,郑先生说到会见劳申伯格的往事,凯瑟琳大叫:“什么?你见过他!那我得碰一碰你!”同时就腾出正在开车的右手,做成一缩一伸战战兢兢的动作,在邻座的郑先生的袖子口点了那么一点。
凯瑟琳是个严肃的画家,专画诡谲的人物和场面。后来当她得知弗莱德在纽约介绍我认识了坦希,羡慕地说:“我也要搬去纽约!”
坦希算是当代名家。弗莱德初见我就张罗要让我们会一会,但并不是因为“名气”:在我,一时不知“坦希”是谁,在弗莱德,是他认为我与马克想法相通,应该聊聊。直到他来纽约同坦希约定,临去前递给我两份刊有坦希作品专辑的艺术杂志,这才明白对方是谁:多年前我就在大都会美术馆和现代美术馆见过他的画。我常不记得看署名的。
5。 艺术家肖像——坦希(2)
艺术家交往——干脆就叫同行吧——最痛快两件事,一是“呼朋引类”:甲乙成了朋友,甲认为乙和丙更应该结交,于是玉成。再就是所谓“一见如故”:那夜在下西城一家酒馆落座,坦希接过弗莱德递给他的我的画照,看过,就简单地说:你看哪天方便?我们得约个日子细谈。
再下个礼拜,我记得那天天气严寒,坦希搭乘地铁远来我家,坐下来,也是那么沉吟片刻,然后聊到半夜。
马克·坦希生长在圣荷塞。他父亲在当地艺术学院教了一辈子美术史,和弗莱德是老同事。他的叔叔是战前有名的插图画家,在马克出生前自杀了。日后侄子保存着叔叔的许多原稿。马克成名后,凡是负面的评论都说他的画太像插图,我私下想,叔侄间会有这么一层神秘的关系么?
同奥尔一样,马克也有三个孩子:奥尔的老三是闺女,马克的老三是小子。“那是一次意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