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的关系么?
同奥尔一样,马克也有三个孩子:奥尔的老三是闺女,马克的老三是小子。“那是一次意外,天哪,其实两个就够了,真难为情。”马克摇着头说。他的妻子简恩也来自欧洲,爱尔兰乡村女子,衣着讲究而得体,半点不像农民,但比中国的农民还要老实纯朴,每在马克的展览酒会上跟我要支烟抽,为的是躲到一边独自安静。西方电影尽是婚变情变,以我交往的寡陋,却每每遇到伉俪情深的美国夫妻。
马克总让我想起中国叫做“模范青年”的那么一类人物,他相貌端正、态度谦和——在我的记忆中,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倒还颇有那份相似的类型。怎样的类型呢,就是一派自信而无欺,不曾被侮辱过的神情,待人接物不知何为虚与敷衍。用老话说,马克是个十足的书生。他永远沉思着谈论问题,偶一笑,即刻收敛,又复沉思。他很少一味谈论自己,不抢人话头,表达意见坦率而审慎。议论稍久,他会忽然停住:“哦,我想我说得太多了,你怎样认为?”
他有时简直害羞。当他将某件刚完成的画翻过来给我看时,面颊就微微地红起来。
但这迂阔的性情同马克戏谑的画旨作对比,乍看之下两不相谐:一头牛被牵到油画面前;一位电视主持人用话筒伸向埃及狮身人面石像作采访;好多架上画家在对着原子弹的蘑菇云写生;又有两个文人在字词组成的悬崖绝壁边缘扭打。1985年我在惠特尼双年展前厅看到这幅画,不晓得其中之一就是法国人德里达。什么意思呢?全看明白了,全不懂。然而一定有所指,有用意,而且分明是利用了我们的无知和有知,或者说,我们的有知在这些画前一时变为无知:观众被耍了,同时又似乎被邀请聪明起来——作者想必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脸上带着一抹杜尚式的微笑:很有所谓,很无所谓,结果呢,结果是那么正派的一个马克·坦希坐在酒吧台子边上很老实地等着我们。
说到杜尚,那夜酒馆所在的下西城六大道十三、四街一带,就是布勒东、曼·雷、恩斯特、马松、杜尚,还有列维施特劳斯一伙人二战期间流亡来美长年居住、聚会的地方。
我们最初的来往被马克弄得太郑重了一点。他甚至来过两三次信笺,为约会,或为约会的改期。在同一城市,在当代,他不打电话而写信寄信,实在是古风久违。但和马克的面见谈话,可把我苦得连中文也糊涂起来。诸如结构、解构、隐喻、修辞等等一大堆辞令,都是他耐心地从我带去的小字典上翻寻指示给我的。可是当这些词混在他连串的句子里,我又迷惑了。他呢,奇怪的是他从来就只当我是懂得的,不虞深浅往下说。假如正在讲我的画,我说,我没听懂,他就认真地说,不,你已经画出来了,我懂。
每次同马克长谈都让我觉得疲惫而滑稽:如果是三岔口,也还有趣,可我们只是两人相对。“要是我会中文就好了。”他常这样回答我的歉意。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们彼此是“懂得”的——原来马克也需要同志、知己,需要有人倾听,并谈论绘画和所谓观念艺术之间那么一些似有似无的可能性:那是他不放弃画布,又沉溺在观念中的两栖性格和双重挑战。他一再强调他的成功只是80年代后现代绘画中极个别的例外,重要美术馆的承认和收藏,他仅归因于运气。他用自嘲的语气说“运气”两个字,但他以显著的愤怒讲到“前卫艺术”,这时他的眼睛会往下看着某个角落,仿佛前卫艺术就蹲伏在那儿:“我讨厌。我讨厌他们的态度:‘你们都错了,我们才是正确的,我们永远比你们正确’。”一边说着,他就用皮鞋作出盛气凌人式的那么一踢,好像前卫艺术家真踢过谁似的。
5。 艺术家肖像——坦希(3)
他又常用鄙夷的语气提到“主流”。我说,你自己就在主流的名单上,他立刻答道,不,不,我宁可不是。
他会耸肩笑着告诉我某篇嘲骂他的文章。最近一例,是登在《村声》(纽约一份文艺人的大报)艺术版某位老权威写的文章。马克像通报喜事似的打来电话:“你看,我告诉过你,他们从来不喜欢我。”
“他们从来不喜欢我。”这是马克常说的一句话。
“他们”是谁?
马克总是站在非主流的立场,主流,仿佛是他熟悉的冤家。对非西方的艺术,他怀抱尊重,有一回他怯生生向我询问中国宋代山水画的空间问题,好像我一定比他更懂似的。我只能告诉他,宋代的中文还没有“空间”这个词。他曾拉我去参加苏联艺术家的聚会,像大学旁听生那样专心倾听。那年惠特尼美术馆双年展被《纽约时报》出以恶评,马克看过参展晚辈的大量装置作品后说,是的,太多噪音,可是《纽约时报》的老爷们最好停在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的昔日光荣之中,稳操文化权力。孩子们是该玩自己的游戏:活力,最要紧的是活力!
1994年初,我带几位北京来的青年同行去看他。忽然他决定把我们的画挂到他家里(为此他特意清出一大间空房)。他买了好酒和食品,叫来好几十号人,包括他自己画廊的老板(长得像个出色的性格演员),他的长期的评论者(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教授)。那天积雪盈尺,马克从早到晚坐立不安,比他自己的画展还兴奋。“你的朋友会在乎在我家里挂他们的画吗?”他两次担心地问我。我常觉得西方人是太认真了:马克甚至花钱雇了他的朋友来负责挂画,一位专职的,为劳申伯格和沃霍尔之流设计展览墙面的大高个子,80年代曾随劳申伯格到过北京和拉萨。
他并非刻意帮我们,他只是要这么做。几天后我去取画,他叼着雪茄同我坐在厨房里抽烟,好像有点伤感的意思。像弗莱德一样,他说,画总得挂出来。“主流!”他又露出鄙夷的神色,“主流的意思就是哪些东西可以展览,哪些却不允许。”我笑。他不看着我,继续说:“好玩吗?不,这就是所谓‘政治上正确’,这就是他们的政治游戏,一点都不好玩。”
我觉得不好玩的倒是他居然小心地提出帮我找找画廊:不知是倔呢还是懒,也许既懒又倔,大约八年期间我没有寻找画廊,只管自己画。马克看出来了,几次话头转到这层意思,缓缓地说:“我明白你,然而东西总得拿出去,让他们看看,想一想。”(又是“他们”!)要说画廊的路数,他自然比我熟悉得多,可是朋友如马克,我只愿与他一味清谈,不涉俗务。好哥们儿也有彼此不自在的时候,我嘴上应着,竟是总没给他回电话,
这样的竟有小半年,到底是马克来电话了。笨拙的自嘲的口吻:对不起,好吗?我总是不太同人联络,真糟糕。
是我糟糕,该我说对不起,但我没说。约他过来坐,他来了,却忘记带上我画室的新门号和电话号码,徒然在大楼里转,最后只得回家给我挂电话,又一再地说对不起,隔天他过来,照例提几罐啤酒,洋人灌啤酒好比饮水一样。
久已耳闻西方不断出现质疑西方文化中心、文化霸权的声音。在美国,我也目睹西方人组办的非西方、非白人的艺术活动越来越多,越来越煞有介事。但我对这类热闹却每每不知作何感触:不闹也罢,闹了,反而看见那个“中心”,闻到那股子“霸权”的味道。大概那就是马克的所谓“政治游戏”吧。不过以我的日常的感受,此间艺术家的往来,心态比我们是要开阔无碍,亦且自然得多,真无所谓种族、国籍的概念——让·雷诺阿,法国大导演,那位印象派老雷诺阿的儿子,曾在自传最后一节“别了,民族国家的观念”里,自称是一位无国籍的“电影公民”。他说:一位法国农民与一位法国金融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两个法国人之间“没什么可谈”,假如同一位中国农民相会,则会有“很多话相互诉说”。真有两位法国与中国的农民“把酒话桑麻”的景象么?雷诺阿讲的其实是他移居好莱坞之后同美国导演其乐融融的情形,这与我和马克的相往来,彼此听懂三五分,却十分了解契合的样子倒是相仿佛的。
5。 艺术家肖像——坦希(4)
譬如马克、奥尔径自与我交往,就从不在意我是个中国人,无非认作一介同行,彼此干着同样的勾当,简直像是昔时上海弄堂里的小儿,只要见得谁手里攥着弹弓或蟋蟀之类,即率尔趋前玩作一堆。他俩从不向我问及中国的事情,一如身为美国人,他们也殊少谈及美国:那是与艺术无关的话题——似乎也无关乎友谊。
可是我每瞧着马克的蓝眼睛,还有从衬衣领子口蹿出来的淡淡的胸毛,从未忘记他是番邦的夷人,我是此地的异族——我毕竟不能超脱于种族的狭隘心理和自我设限。语言不同多少也是障碍吧,可是在同胞同行中每当言不及义不知所云的场合,我已学会顾左右而言他。
说来好玩,马克在我的画室里见过几回奥尔。奥尔几乎不理他,握手、招呼后,兀自回座继续画。奥尔自尊,马克尊敬奥尔的自尊。同行间不交一言倒也另是一番天趣,夹在当中,我却是多少有点尴尬,可两位白人艺术家瞧着都比我坦然。
1995年秋风吹起,我失去了画室,又正要到台湾去办展览。二十几幅大画再度运回纽约时,我的居家寓所是搁不下的。送交的地址在哪里,接收人又是谁,一时都成了问题。清谈的朋友也有帮忙托付的事情,马克一口承应。他的画室是大的。几个月后,货柜车开到他的画室楼门前。上下卸画进出电梯,他比我还当心,躬身弯腰好不认真。归置停当,马克很得意的样子,取出上好的乳酪和威士忌。事前,单据签收他早已一应办齐,高额费用也预先垫交了。
来年我的新画室小得多了,我去取回大画时,马克又是一丝不苟动手帮我忙完全程。货柜车启动前,他半是认真半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