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我的新画室小得多了,我去取回大画时,马克又是一丝不苟动手帮我忙完全程。货柜车启动前,他半是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都取走了么?它们放在这儿时,我还真想也来画有色彩的画呢。
他早在说要有大的改变。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单色的,画了近二十年。
我也面临改变,画布尺寸先就得小下去,不再是大型的并置双联或三联画,而是一些写生书本的静物画。他过来看,将脑袋那样的弯到旁边,喃喃地说:“我不太确定,不太确定,但我自己也正在麻烦中呢。”他好久不能画出新的作品,去了,只是聊。他的画室永远严严实实拉紧窗帘。1997年,他辗转由另一位画家介绍我去拜访老一辈名家——那位专画政治暴力的利昂·戈卢布先生。驼背的利昂也是那么沉吟半晌,要再“好好谈谈”,我喜欢他的坦率:NO!这个不好,我不喜欢。可是这几幅,你相信我吗?我真喜欢。
事后我向马克转告利昂的意思。几天后他来电话,沉默了一阵,马克说道:“听着,丹(这是美国人对我名字的简称)!我在想戈卢布的意见,他是对的。我希望你还是画并置的联作。最近的那些静物很美,但是我不希望你又回到传统去,我们不能替代你在这儿的经验,有些事只有你才能做!你知道吗?”
我并未将“回到传统”的静物给利昂看。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才是我能做的:国中同行劝我还像过去那样画,马克劝我不要回到传统去。我想要栖身的是不是就在二者之间的地带?或许双方都在提醒我的迷失?但这都不重要,我发现很久没有得到这样诚挚的忠告——我不曾对马克报以同样的诚挚,毅然告诉他我怎样想他的画,就像我从未对奥尔说出我真实的想法。并不因为奥尔没有成功而马克是成功者,我自己知道,我久已失去了无保留的诚挚。
在马克的画室里有一枚他自制的桃木圆盘,盘面刻写着上千个不同的字词,他说,如果他想不出画题,就旋转盘面,看转动停止时指向盘心的字词是什么,而后取作题目。这两年,我与马克的交谈也在隐约寻找别的话头。纽约艺坛的一动一静久呈疲态,我已变得要由马克告诉我画廊展览的新鲜家常,好像我并不住在这个城市。去夏他约我去看画廊里年青一代的作品,我因故未去,而他也从80年代的弄潮儿退为一介旁观者,另有一层意思要来与我说:“大家不再争辩。没有主流了。对今天的青年来说,我的作品恐怕观念太多,他们什么都不在乎。”
5。 艺术家肖像——坦希(5)
我不在纽约的“大家”和“主流”之中。我只是马克的朋友。在他那儿,“他们”似乎换了指称的对象,忽然,我明白马克已是“前辈”。
他的遥远的前辈是马格里特。他跳过对马格里特心怀崇敬的美国前辈约翰斯和劳申伯格,试图针对那位比利时大师不曾遇到的当代境况而在画布上发表意见。他带着谈起对自己影响重大的人而常有的那么几分讳莫如深的口吻提到马格里特,仅只一两次。而他的特质会让我想到马格里特:潜伏、冷静、沉思,对哲学与智力极端着迷。他俩都不太像画家而更像是诮刻而执拗的书生。
连家世也竟相似:马克的叔叔自杀了,马格里特的母亲投水自尽。
有如我对数学的愚昧,马克的领域多是我所不懂而漠然的事物;我们的友谊远较彼此的相互了解更有内容,而这友谊的内容仅止谈论艺术。要说是怎样投契的同道,言过其实,何况异国的友谊原不作兴熟腻,我俩谈不上莫逆之交,倒是有几分其淡如水的真意,我从他那儿捡回的无非只是年少时结交画友的那种单纯的快乐:只为画画,只因彼此画画——美国同行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便是质直而宁静的友谊。中国的成年人的交往,即便艺术家,也是一套精致的“人际关系”,夹缠着利益、谋算,阴晴不定。艺术本是无事之事,而在不少分明世故而习练潇洒的中国同行面前,不知起于何时,我竟会觉得开口谈论艺术怕是一件迂腐浅薄到近乎羞耻的事。
我也不免世故的。在坦然率真、了无心机的马克与奥尔面前,我常暗自羞惭。这两位美国老兄多么不相似、不相干,但我每想到他俩总觉得像是同一个家伙:都娶了欧洲的妻子,都是三个孩子的父亲,魁梧,健康,男中音,见面握手,直视我的眼睛,一股子郁勃凛然的学生腔和少年气。
1998年2月
6。 桑兰与莱奥纳多(1)
谁是桑兰?谁是莱奥纳多?不去管它。这篇文字没有故事没有主角,只为这俩名字好看好听,移来作个题目——
公元1998年7月31日,星期五。星期五逢13号,在基督教文化的美国是个不吉利的日子,今天没事,大晴,不热。我照常在将近中午时分离家到画室去画画。
先拐到邮局寄信。排队,等着,就从书包里挖出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红楼梦》第二册读。记得那年毛主席提倡全国全党读《红楼梦》,还问时任南京军区司令员的老粗许世友读了几遍,答曰一遍,毛主席说,不行,至少五遍。
我活到中年才读这部书,连一遍的小半还没到呢。目下从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读起:宝钗一伙自组诗社,将史湘云拉来入伙,湘云兴起,连作两首七律,读到第一首下阕首句,邮局窗口就唤我过去了。
在日头下往地铁站赶,进站前照常买了一份当天的中文《世界日报》,扫一眼头版新闻,依次是:
“台湾民进党籍高雄市‘议员’林滴娟在大连被绑架不幸身亡”
“印尼华侨遭虐美国众议院震惊下月举行公听”
“泰坦尼克号男主角莱奥纳多昨日亲往纽约医院看望中国女体操队员桑兰”
“洪峰通过九江水位偏高长江大堤随时可能崩溃”
列车往曼哈顿开。坐定后开始细读新闻内容。据说选择哪条头版消息优先阅读可以测试性格,我的性格(至少今天上午的性格)是什么呢?先瞧瞧俊男少女:莱奥纳多已经发胖,桑兰卧枕傻笑,两幅彩照印在文字边上(图像总是比文字先看见)。宁波人桑兰,十七岁,几天前在国际赛场摔断颈椎骨后,每天有跟踪报道,她公开向媒体说渴望好莱坞偶像莱奥纳多亲自来看望她,不然,就劳驾唱《泰坦尼克号》主题曲的女歌手跑一趟,再不然,见见英国“辣妹”摇滚乐团五位姑娘也好。
这就是一位当代中国姑娘的欲望和想象力——换在三十年前,中国少年儿童最想见到的偶像一定是北京城里的毛主席——桑兰有福了:事先未通知,也没让媒体知道,莱奥纳多本人和两位经纪人步入病房,这岂不明明制造梦幻!照中国民间话语或小说中的描写,桑兰小姐必得用手拧腿证实此刻不是在梦中,但她的下肢已经毫无知觉了。没关系,大众情人莱奥纳多在四十分钟停留时一直握着桑兰的手呢。
长江又发大水了。我在江西插队时去过几次九江,有一回从火车上目睹洪水的壮观:车窗两边是望不到尽头的水面,山头、树梢、屋顶散布汪洋,水面舟船上塞满破烂家当,灾民还瞧着火车笑。
要是曼哈顿也被淹了呢?摩天高楼的上层公寓一定生意兴旺。
到我画室的车行时间不到半小时,读完报,想起史湘云的诗,才要取书,到站了。出站过街,前一阵张贴迪斯尼卡通片《花木兰》的旋转广告牌已经换了另一幅电影海报:一位穿内裤的美国姑娘斜在虎皮沙发上。早说要去看《花木兰》,转眼下片了。木兰姑娘要是从马背上摔残了会想见谁呢,该是自己的爹娘吧。桑兰的爹娘倒是在她受伤后立即飞来了。
开锁进画室,如厕、泡茶、点烟,轻触昨天的画布看看颜料干了没有。近来画的是一连串静物画,全是摆开中国书画画册和字帖写生。本周的这一幅从左至右依次是清代人物图(无款)、八大浅绛山水、王羲之《十七帖》、董其昌浓墨山水。今天要画的部分是清人画页,比较吃工夫:一男一女在庭园树下,女子回头俯看,男子半跪在地,伸手握住她的一只绣花鞋。周围有栏杆、石凳、果树、假山,画片五寸见方,脑袋只有小指甲大。
一支烟后,打开收音机拨到九十六频道古典音乐台,接着就摊开家伙画。电台报道也提起莱奥纳多探看中国少女的消息——台湾议员被撕票、北京市长被判刑、长江洪峰淹大堤,在美国的新闻价值都不如桑兰的春梦(糟糕,瞧这《红楼梦》给看的)。新闻后是美国人库普兰的交响乐,我不爱听,就拨到录音磁带那一挡,塞了盘香港歌星周华健的歌曲。平时不听港台流行曲,只为回国期间在朋友车里听熟了,取来再听,可收现场回忆之效——请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温柔不要让我独自难受——此刻管他歌中难受不难受,我只顾独自回忆,独自画画。听着听着,我很喜欢周华健,又是广东话又是普通话的轮番唱情歌,比那强拉了美国“民间风格”曲调做作交响乐的库普兰好听多了。
6。 桑兰与莱奥纳多(2)
用油画画中国画,准确地说,将平面的印刷品“写生”到平面的画布上,近来总算略略摸到一点经验。但这不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意图——现在我一五一十报告今日见闻流水账的意图是什么呢?
忽然想起湘云、宝玉、黛玉、宝钗、探春、惜春的诗,其实都是曹雪芹独个儿写的。
两点半,美国画友坦希来电话,说是二十三街新画廊区有新兴画家的联展,时报和杂志的艺评都不错,今天是展期最后一日,要不要一起去瞧瞧。我给说得心里很痒:前卫画廊里多年不见像样而能提神的新绘画了,我和坦希这类还在布面上画画的角色仿佛越来越反动。但手上这一小段活计已经画了五六成,搭车去下城画廊一来一去至少俩钟头,再回来就收拾不了画面,明日颜料干了,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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