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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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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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注视的当儿,一股微风吹来,摇动了一根枫树枝,把大部分雪花都抖落下来。只有花园后面那盏石灯的顶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色。
我听见绅太郎说了声对不起,离开了房间。
也许,我那天对绅太郎有点过于苛刻了。但是,你如果知道了他登门拜访几个星期前发生的事,就肯定能够理解我为什么对他想逃避责任的做法这样缺乏同情了。实际上,绅太郎登门拜访正是在仙子相亲的几天之后。
整个去年秋天,仙子跟佐藤大郎的婚事进展得还算顺利。十月份时交换了照片,我们通过中间人京先生得知,那个年轻人很想跟仙子见面。仙子。当然啦,假装要考虑考虑,但那个时候,显然我女儿——已经芳龄二十六——经不起轻易错过佐藤大郎这样的对象了。
于是我告诉京先生我们同意相亲,最后大家敲定了十一月的一个日子,地点在春日公园饭店。你大概也认为春日公园饭店这些日子变得有些粗俗,因此我对这个选择有点不满意。可是京先生向我保证,到时候会定一个包问,并且说佐藤家的人很喜欢那里的饭莱,最后我也就同意了,虽然并没有什么热情。
京先生还说,未来的新郎一家把这次相亲看得很重——他的父母和弟弟都打算出席。他建议说,如果我们带一个亲戚或朋友去给仙子壮壮胆,那就再好不过。可是,节子离得那么远.我们能请谁来参加这样一个活动呢?也许,就是因为我们觉得在相亲时可能处于下风,再加上我们对地点的不满意,使仙子对这件事变得格外紧张。相亲之前的那几个星期真是度日如年。
经常,仙子下班一回家就说些这样的话:“爸爸,你一整天都做什么了?大概又跟平常一样闷闷不乐地闲逛吧?”其实,我压根儿没有“闷闷不乐地闲逛”。我是在为保证这门亲事有个好结果而忙碌呢。可是,我当时觉得不能把事情进展的细节告诉她,以免让她操心,所以就对我白天的活动含糊其辞,这样一来,她就更加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不把某些事情摊开来说.反而使仙子更加感到紧张,如果当时我坦诚布公,倒可以避免我们那时候的许多令人不快的交流。
比如,我记得有一天下午。仙子回家时我正在花园里修剪灌木。她在阳台上客客气气地跟我打了声招呼,就又进屋去了。几分钟后,我坐在阳台上。望着外面的花园,欣赏我的劳动成果,这时仙子换了和服,端着茶出来了。她把托盘放在我们俩之间,坐了下来。我记得那是去年晚秋一个晴朗宜人的下午,柔和的阳光洒在树叶子上。她循着我的视线望去,说道:
“爸爸.您为什么把竹子剪成那样?现在看上去不协调了。”
“不协调?你这样认为吗?我倒觉得蛮协调的。你看,你应该考虑到嫩枝最茂盛的地方。”
“爸爸总是喜欢没事找事。我看他非把那片竹子也毁了不可。”
“把竹子也毁了不可?”我扭头望着女儿。“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曾经把别的什么东西毁掉了?”
“杜鹃花一直没有恢复原先的模样。这都是爸爸整天没事可做的结果。爸爸只好没事找事,胡乱插手。”
“请原谅,仙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杜鹃花也不协调了吗?”
仙子又看着花园.叹了口气。“你应该随它们去的。”
“对不起,仙子,可是在我看来,竹子和杜鹃花都大有改观呢。我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你所说的‘不协调’之处。”
“那么,爸爸一定是眼睛瞎了。或者,就是品位太差。”
“品位太差?那可真奇怪了。知道吗,仙子。别人可从来不把品位太差跟我的名字联系在一起。”
“唉,在我看来,爸爸,”她疲倦地说,“竹子就是不协调。你还把浓荫密布的感觉给破坏了。”
我坐在那里默默地望着花园。“是的,”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点点头说道,“我想你大概是从那个角度看的,仙子。你从来就没有艺术家的直觉。你和节子都没有。健二就不一样。你们两个女儿都遗传了你妈妈。实际上,我记得你妈妈以前就说过这种不靠谱的评论。”
“难道爸爸在剪枝方面是个权威吗?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
“我倒没有自诩为权威。只是我被批评为品位太差,感到有点吃惊。在我来说,这个批评倒很稀罕,仅此而已。”
“很好,爸爸。我相信这只是观点不同。”
“仙子,你母亲跟你很像。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想这倒是很坦诚。”
“我相信爸爸在这些事上最有发言权。这是无可争议的。”
“仙子,我记得你母亲有时甚至在我作画时也品头论足。她经常说出一个观点来,逗得我发笑。然后她自己也笑,然后承认对这些事一窍不通。”
“那么,我想,爸爸在他的绘画上也是一贯正确的喽?”
“仙子。讨论这件事毫无意义。而且,如果你不喜欢我在花园里做的改进,就尽管出去依你的想法把它恢复过来好了。”
“爸爸真是太好了。可是您说我什么时候做这件事呢?我可不像爸爸那样整天闲着。”
“你说什么呀,仙子?我今天很忙的。”我气呼呼地瞪了她一会儿,但她只顾看着花园,脸上显出疲倦的神情。我转过头,叹了口气。“可是讨论这件事毫无意义。至少你妈妈说了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笑笑。”
那个时候,我真想告诉她,我为了她实际上是怎样在尽心尽力。如果我这么说了,女儿肯定会感到吃惊—~而且肯定会为刚才那样对待我而感到羞愧。其实,就在那天,我去了一趟柳川区,因为我发现黑田现在就住在那里。
寻找黑田的下落其实倒并不很难。上町学院的那位艺术教授,当我向他表示我没有不良动机后,他不仅立刻把地址告诉了我,而且跟我讲了我这位昔日的弟子这些年的遭遇。看来,黑田自从战争结束被释放以后,日子过得还不算糟糕。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在监狱里的那些年倒成了他有力的推荐证明,一些组织明确表示欢迎他,愿意给他排忧解难。因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工作——多半是给人辅导功课——并得到自己开始绘画所需要的材料。后来,去年初夏的时候,他在上町学院谋得了一个艺术教师的职位。
听说黑田的事业进展顺利,我感到很高兴——甚至很骄傲,也许这么说有点不妥。但是,尽管环境使师生关系变得疏远,但我毕竟以前做过他的老师,现在继续为他的事业发展感到骄傲也是情理之中的。
黑田住的地方不很富裕。我在那些房屋破败的小巷子里穿行了一段时间,然后来到一个像是工厂前院的水泥场地。没错,我看见场地那头停着几辆卡车,再往远处,铁丝网栅栏后面,一辆推土机正在挖土。我记得我当时站在那里,注视着那辆推土机,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面前这栋新的大楼实际上正是黑田的公寓楼。
我上到二楼,两个小男孩在走廊里来回骑三轮车。我找到了黑田的房门。我按了一遍铃,没有回音,但已经打定主意要见他一面,就继续按铃。
一个二十岁左右、满脸稚嫩的小伙子把门打开了。
“非常抱歉”——他非常真诚地说——“黑田先生现在不在家。我想,先生,您大概是他的一位同事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有几件事想跟黑田先生商量一下。”
“那样的话,就劳驾您进屋等一等吧。我相信黑田先生很快就会回来的,如果没有见到您,他肯定会感到很遗憾。”
“但我实在不愿意给你添麻烦。”
“没关系,先生。请进来吧。”
那个单元房很小,像现在的许多住房一样,基本上没有什么过道,朝门里迈一小步就是榻榻米。屋里显得很整洁,墙上挂着许多绘画和挂件。充足的阳光从宽敞的窗户洒进来。我看出窗户外面是一个狭小的阳台。推土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希望您没有什么急事,先生,”年轻人说着,递给我一个垫子,“黑田先生回来如果知道我没让您进屋,肯定不会原谅我的。请允许我给您沏点茶吧。”
“太感谢了,”我说,自己坐了下来,“你是黑田先生的学生吗?”
年轻人轻轻地笑了一声。“黑田先生很宽厚,把我称作他的弟子,实际上我怀疑自己是否配得上这样的称号。我叫恩池。黑田先生过去辅导过我,现在他虽然在学院担当重任,还是非常慷慨地继续关注我的作品。”
“是吗?”
外面传来推土机在工作的声音。一时问,年轻人手足无措地在一旁陪着,然后道了声抱歉,说:“请原谅,我去沏壶茶来。”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我指着墙上的一幅画,说道:“黑田先生的风格一目了然。”
听了这话,年轻人笑了一声,尴尬地看着那幅画,双手仍然端着茶盘。然后他说:
“恐怕这幅域离黑田先生的标准还差得很远呢,先生。”
“这不是黑田先生的作品?”
“不好意思,先生,这是我的一件拙作。承蒙老师看得起,挂出来献丑。”
“是吗?不错,不错。”
我继续凝望着那幅画。年轻人把茶盘放在我身边的一张矮几上,自己坐了下来。
“这真的是你的作品吗?啊,我不得不说你很有天分。非常有天分。”
他尴尬地又笑了一声。“我有黑田先生做我的老师,真是三生有幸。恐怕我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我还以为这肯定是黑田先生的画作呢。风格笔调有那种特征。”
年轻人笨手笨脚地摆弄着茶壶,似乎不知道怎么倒茶。我注视着他揭开壶盖往里面看。
“黑田先生总是告诉我,”他说,“我应该争取画出自己鲜明的风格。可是我实在太敬慕黑田先生的画风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模仿他。”
“暂时模仿自己的老师倒不是一件坏事。那样能学到很多东西。可是在适当的时候,你会形成自己的观点和技法,因为你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年轻人。是的,我相信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怪不得黑田先生这样关注你。”
“先生,黑田先生对我的恩情是说不完的。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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