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却经常表现出违背老师观点的元素,我记得我多次替他向我的新同事们求情,分辩说他不是故意对毛利君不忠。那些日子里,乌龟经常神情沮丧地走到我跟前,领我去看他的某幅没有完成的作品,压低声音说:“小野君,请你告诉我,这符合老师的风格吗?”
有时,就连我也恼火地发现他无意中采用了另一种显然
大逆不道的元素。其实毛利君的艺术风格不难掌握。那些
日子,“现代歌唐【歌唐,全名喜多川歌唐(1753 1806),日本浮世绘画家,以绘制仕女像著称】,的标签经常用在我们老师身上,虽然当时这个头衔可以轻而易举地授予任何一个专门描绘青楼女子的有为画家,但也确实能够概括毛利君的思想。毛利君有意识地试图把歌唐的传统“现代化”;在他的许多最著名的绘画中——如《系腰鼓》或《出浴》——是按古典歌磨的方式从背后看女人的。他的作品里还再现了许多类似的古典风格:女人把一条毛巾举到面前,女人梳理长长的秀发。毛利君广泛运用通过女性手拿或身穿的衣物来表达情感的传统技巧,而不是直接描绘女性的面部。但与此同时,他的作品充斥着欧洲风格的影响,歌磨的忠实崇拜者们会认为这是打破传统。例如,他早就不再使用传统的黑线条勾勒物体,而选用西方的色块,以光和影来制造三维效果。毫无疑问,他的核心风格也是借鉴了欧洲画风:对柔和色彩的运用。毛利君希望在他笔下的女性周围形成一种忧郁的、夜晚般的氛围,在我跟他学习的那些年里,他用色彩做了大量实验,试图捕捉灯笼的光的感觉。正因为此。毛利君的画作中总会有一盏灯笼,或虚或实,这简直成了他作品的标记。乌龟来到别墅一年之后,用起颜色来效果完全不对,他心里还挺纳闷,明明记得画上了一盏灯笼,为什么又被指责为不忠实老师的风格呢?这大概足以说明乌龟在领会毛利君的艺术要素时是多么迟钝了。
虽然我多次求情,但佐佐木之流对乌龟的问题没有什么耐心,有时,气氛变得像他在竹田大师的公司一样紧张,充满火药味。后来——我记得那是我们进入别墅第二年的时候——佐佐木发生了变化,这变化使他遭受的敌意比他曾经强加给乌龟的更加厉害和凶险。
一般来说,每群学生当中都会有一个领头人——老师格外欣赏他的才能,挑出来让其他人仿效。这位尖子学生对老师的思想领会得最透彻,一般就会像佐佐木那样,向能力较差或经验不足的学生解释这些思想。同样,正是这位尖子学生最有可能看到老师作品中的缺憾,或形成跟老师观点有分歧的思想。当然啦,从理论上说,一位好老师应该接受这种倾向——是的,作为他把学生培养成熟的一个标记。然而,实际上其中牵扯的情绪非常复杂。有时,当一个人投人许多时间精力培育一个有天赋的学生时,就很容易把这种艺术上的成熟看成是一种背叛,于是就会出现一些令人遗憾的局面。
是的。在佐佐木跟老师发生争论之后,我们对佐佐木的态度是有失公允的,不过此刻在这里回忆这些事情似乎意义不大。但我清楚地记得佐佐木最终离开我们的那个夜晚。
我们大多数人已经上床睡觉了。我黑着灯躺在一间荒败的屋子里,还没有睡着,就听见佐佐木的声音在阳台上喊叫某人。他似乎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最后我听见纱门关闭的声音,佐佐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听见他在另一间屋门口停住脚步,说了些什么,但似乎也无人作答。他的脚步声更近了,接着我听见他拉开了我隔壁那个房间的纱门。
“我和你是这么多年的好朋友,”我听见他说,“你就不能好歹跟我说句话吗?”
对方没有回答。佐佐木叉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些画在哪儿?”
仍然没有回答。我躺在黑暗里,听见老鼠在隔壁屋子的地板下面沙沙地跑来跑去,在我看来,这声音就是某种回答了。
“既然你这么讨厌它们,”佐佐木的声音继续说道,“还留着它们做什么?可它们眼下碰巧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管去哪里都想带着它们。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带走。”
隔壁又是老鼠沙沙跑动的声音在回答,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是的,沉默的时问太长了。我还以为佐佐木已经出门走进黑暗而我没有听见。可是接着,我听他又说话了:
“过去这几天里,有人对我做了一些可怕的事。但是令我最受伤害的,是你竟然不肯对我说一句安慰的话。”
又是沉默。然后佐佐木说:“你就不肯看我一眼,祝我一切顺利吗?”
最后,我听见纱门关上了,还听见佐佐木走下阳台,穿过院子的声音。
佐佐木走后,别墅里很少提到他,偶尔说起,也总是简单地称他为“叛徒”。是的,当我回忆我们经常沉醉其中的口舌之争时,我就想起,我们一谈起佐佐木就会引起相互间的争论。
在比较暖和的日子,我们屋子的纱门都开着,几个人聚集在一间屋里,就能看见另一群人也聚集在对面的厢房里。很快,这种状况就会导致某人隔着院子大声喊叫,诙谐地挑衅对方,不一会儿,两伙人便聚在各自的阳台上,冲着对方大嚷大骂。现在回忆起来,这种行为听上去或许有些荒唐,但是别墅的结构,以及从一侧厢房朝另一侧厢房喊叫时产生的回音效果,似乎鼓励我们沉醉在这种孩子气的擂台赛中。那些辱骂的话有时不着边际——比如,奚落某人男子汉的神勇,或取笑某人剐完成的一幅画作——大部分时候都没有恶意,我记得许多对骂非常有趣,逗得两边的人都大笑不已。总的来说,我回忆中的这些对骂,足以说明那些年我们在别墅里相互竞争又亲如一家的关系。然而,对骂中有一两次提到佐佐木的名字,局面就会立刻失控,同事们超越界线,跑到院子里大打出手。我们很快就知道了,拿某人跟“叛徒”相比,即使是开玩笑,对方也不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从我的这些回忆中,你可能会认为我们对老师以及他的观点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现在想来——当一种影响的缺点已经昭然若揭——我们很容易批评地看待一位培养这种风气的老师。可是话又说回来,任何一个拥有雄心壮志的人,任何一个能够干成大事业,觉得需要尽量全面地传播他的思想的人,都会多多少少理解毛利君的行为方式。现在我们知道了他的事业做得怎样,会觉得这做法有点愚蠢,但当时毛利君的愿望是彻底改变我们这个城市的绘画风格。正因为心里怀着这样一个目的,他把许多时间和财富都用于培养学生。在评价我以前的这位老师时,或许是有必要记住这点的。
当然,他的影响不只限于绘画领域。那些年里,我们的生活完全与老师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相一致,比如我们必须花大量时间探索城里的“浮华世界”——充斥着娱乐、消遣和饮酒的夜晚世界,它们是我们所有绘画的背景。如今我想起当年的市中心来总是感到一丝怀念:街道没有这么拥挤、喧嚣,工厂接受着晚风吹来的各个季节的花香。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小岛街运河旁的一家小茶馆,名叫“水中灯笼”——确实,当你朝茶馆走去时,能看见茶馆的灯笼映在运河里的倒影。茶馆老板娘是毛利君的老朋友.这就保证了我们总是受到慷慨的款待,我记得在那里度过的几个难忘的夜晚,跟老板娘一起饮酒、唱歌。还有一个地方我们也经常光顾,是永田街的一个射箭厅,那里的老板娘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许多年前,她在秋叶原做艺伎时,毛利君以她为模特创作了一系列木刻画,引起轰动。那家射箭厅里有大约六七个姑娘,过了一阵,我们每人都有了自己心仪的对象,把烟斗递来递去地抽,消磨夜晚的时光。
我们的寻欢作乐也不只限于在城里探险。毛利君在娱乐界的熟人简直数不胜数,一年到头都有流浪演员、舞蹈家和音乐家组成的赤贫大军光临别墅,被当成失散已久的老朋友一样款待。大量的酒被拿了出来,客人们唱歌跳舞直至深夜,很快,就有人被派去叫醒附近村里的酒店老板,再添新酒。那些日子有一位常客叫摩季,是讲故事能手,一个乐呵呵的胖男人,他艺术地再现那些古老的传说。使我们一会儿乐不可支,一会儿泪流满面。许多年后,我几次在左右宫遇见摩季,共同回忆在别墅里的那些夜晚,喷啧称奇。摩季坚信他记得许多这样的晚会都通宵达旦,再持续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夜晚。我对此不敢确定.但我记得毛利君别墅白天的情景,到处是一具具疲惫的身体横躺竖卧,还有人躺在外面的院子里,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然而,我十分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当时,我独自走在别墅中央的院子里,呼吸着夜晚清新的空气,为暂时逃离了那些寻欢作乐而感到轻松。我记得我朝储藏室的门口走去,进门前,我回头望望院子那边的屋子,我的同事们和客人们都在那里嬉笑玩乐。我看见数不清的身影在纸屏风后面晃动,夜空中飘来一个歌者的声音。
我朝储藏室走去,因为在别墅里,没有几处地方能让人不受打扰地独处一段时间。我想象在很久以前,当别墅里还有卫兵和仆人时,这个储藏室是用来存放武器和盔甲的。可是那天夜里当我走进屋里,点亮挂在门上的灯笼时,却发现地上乱糟糟的堆满了各种东西,必须跳着脚才能走进去。到处都是一堆堆用绳子捆着的旧画布,破烂的画架,还有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插着画笔和木棍。我总算挪到一小片空地上坐下来。我注意到,门上的灯笼把我周围的东西照出长长的影子,形成一种诡异的效果,似乎我坐在一处阴森恐怖的小墓地里。
我想,我准是完全陷入了沉思,因为我记得听到储藏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时吃了一惊。我一抬头,看见毛利君站在门口,便赶紧说道:“晚上好,先生。”
也许门上的灯笼不足以照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