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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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画家-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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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准是完全陷入了沉思,因为我记得听到储藏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时吃了一惊。我一抬头,看见毛利君站在门口,便赶紧说道:“晚上好,先生。”
也许门上的灯笼不足以照亮我呆的地方,或者我的脸处在阴影里。总之,毛利君探头张望,问道:
“是谁呀?是小野吗?”
“是的,先生。”
他继续探头张望了一会。然后,他把灯笼从横粱上摘下来,举在面前,开始小心地绕过地板上的杂物,朝我走来。他这么做的时候,手里的灯笼使我们周围暗影摇曳。我赶紧腾出一点地方给他,但毛利君已经在不远处一只旧木箱上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出来透透新鲜空气,看见这里有灯光。到处都一片漆黑。只有这点灯光。我心里想,如今这间储藏室已经不是情人们幽会的地方了。这里面的人肯定处于孤独中。”
“我准是坐在这里做起梦来了,先生。我没打算在这里呆这么长时间。”
他把灯笼放在脚边的地板上,从我坐的地方只能看见他的剪影。“刚才有个跳舞的姑娘似乎很喜欢你呢,”他说,“夜晚还没结束,你就消失了,她准会感到失望的。”
“我不是故意对我们的客人无礼,先生。我像您一样,只是想出来透透新鲜空气。”
我们沉默了片刻。院子那头,可以听见我们的同伴在拍着巴掌唱歌。
“那么,小野,”毛利君终于开口说道,“你对我的老朋友仪三郎是怎么看的?他可真是个人物呢。”
“没错,先生。他看起来是个很和善的绅士。”
“现在他可能穿得衣衫褴褛,当年可是个名人呢。从他今天晚上的表演来看,他过去的技艺并没有全丢掉。”
“是的。”
“那么,小野,你的烦恼来自哪里呢?”
“烦恼,先生?没有,我没有烦恼。”
“是不是你发现我的老朋友仪三郎有点讨厌?”
“没有没有,先生,”我紧张地笑了笑,“啊,一点也没有。他是个最有魅力的绅士。”
然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别的,有一搭没一搭,脑子里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后来毛利君又把话题转到我的“烦恼”上,我便知道他是准备坐在那里等我一吐为快了,我终于说道:
“仪三郎君确实是个最慈善的绅士。他和他的那些舞者一片好意地让我们开心。但我忍不住在想,先生,过去这几个月里,他们这样的人来访得太频繁了。”
毛利君没有回答,于是我接着说道:
“请原谅,先生,我不是不尊重仪三郎君和他的朋友。但是,我有时候感到困惑。我不明白我们画家是否应该花这么多时间跟仪三郎君那样的人在一起娱乐。”
我记得就是这时,老师站了起来,举着灯笼走向储藏室里面的墙壁。墙壁原先处于黑暗中,老师把灯笼凑近时,挂在墙上的三幅上下排列的木版画便被清楚地照亮了。每幅画上都是一个艺伎在整理发型,她们都坐在地上,视角是从后面看去。毛利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灯笼从一幅画挪向另一幅。然后他摇摇头,自己嘟嚷道:“致命的败笔。细节造成的致命的败笔。”几秒钟后,他仍然盯着版唾继续说;“可是人总是对自己早期的作品怀有感情。也许你有一天也会对你在这里创作的作品产生同样的感情。”他又摇摇头,说:“可是这些画都有致命的败笔,小野。”
“我不能同意,先生,”我说,“我认为这些木刻画出色地证明了一位画家的才华能够超越某一种风格的局限。我经常认为,先生早期的木刻画被锁在这样的屋子里真是太可惜了。它们完全应该跟先生的绘画一起公开展出。”
毛利君仍然全神贯注地端详他的木刻画。“致命的败笔,”他又说了一遍,“但我那时候还很年轻。”他又挪动灯笼,让一幅画隐入阴影,让另一幅画显现出来。然后他说:“这些都是从主街一家艺伎馆里看到的景象。在我年轻的时候,那是一家口碑很好的艺伎馆。我和仪三郎经常一起光顾这些地方。”过了片刻,他又说道:“这些都有致命的败笔,小野。”
“可是,先生,我认为即使眼光最敏锐的人,在这些木刻画里也挑不出错来。”
他又端详了一会儿木刻画,然后开始朝这边走回来。我觉得他花了过多的时间走过地板上的那些杂物。有几次,我听见他喃喃自语,还听见他用脚踢开一个罐子或箱子的声音。是的,有一两次我以为毛利君是在那一片狼藉中寻找什么东西——也许是他早年的其他木刻画,但最后他又坐回到那只旧木箱上,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仪三郎是个不幸的人,一辈子过得不顺心。他的才华都被毁掉了。他曾经爱过的那些人,或者早就死了,或者把他给抛弃了。即使在我们年轻的时候,他的性格就是孤独的,落落寡欢的。”毛利君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可是有时候我们跟青楼女子一起饮酒作乐,仪三郎就会变得开心起来。他想听什么,那些女人就对他说什么,至少在那个晚上他对那些话是相信的。当然啦,天一亮,他这样有智慧的人就不可能继续相信这样的话。但仪三郎并不因此就看轻那些夜晚。他以前总是说,最好的东西总是在夜晚聚集,在早晨消失。人们所说的浮华世界,小野,就是仪三郎知道如何珍惜的那个世界。”
毛利君又停住了话头。像刚才一样,我只能看见他的剪影,但我感觉他在倾听院子那头寻欢作乐的声音。然后他说:“如今他年纪大了,心情不好,但在许多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今晚他是快乐的,就像他以前在那些娱乐场所一样。”他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在抽烟一样。然后他继续说:“画家有希望捕捉的最细微、最脆弱的美,就飘浮在天黑后的那些娱乐场所里。而在这样的夜晚,小野,那种美也会飘到我们这里。可是挂在那里的那几幅画,它们没有表现出一点那种虚幻的、转瞬即逝的特征。严重的败笔,小野。”
“可是,先生,在我看来,这些木刻画非常有力地表现了这些内容。”
“我创作那些木刻画的时候还很年轻。我怀疑,我之所以没能描绘那个浮华世界,是因为我无法让自己相信它的价值。年轻人对于快乐经常会产生犯罪感,估计我也是这样。我想,我当时认为在这样的场所虚度光阴,用自己的技巧去描绘如此短暂、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实在是一种浪费,是一种颓废。当一个人对一个世界的美产生怀疑时,是很难欣赏它的。”
我想了想,说:“是的,先生,我承认您所说的很适用于我自己的作品。我会尽力好好去做的。”
毛利君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可是我很久以前就消除了那些怀疑,小野。”他继续说道,“年老之后,当我回顾自己的一生,看到我用毕生的精力去捕捉那个世界独特的美,我相信我会感到心满意足的。投有人能使我相信我是虚度了光阴。”
当然,毛利君的原话可能并不是这样。是的,仔细想来,这样的话倒更像是我在左右宫里喝了点酒之后,对我的那些学生说的。“作为日本新一代画家,你们对本民族的文化负有重大的责任。有你们这样的人做我的学生,我深感自豪。我自己的画作不值得多少夸赞,可是当我回顾自己的一生,想起我在事业上培养和帮助过你们在座各位,那么没有人能使我相信我是虚度了光阴。”每次我说出这样的话,聚集在周旁的那些年轻人都会提高嗓门,一个盖过一个地说我不该这样贬低我自己的作品——他们吵吵嚷嚷地告诉我,那些作品无疑将会流芳百世。可是,正如我前面说过的,许多成为我鲜明特色的话语和表达方式,实际上都是从毛利君那里继承来的,所以很可能这正是老师那天夜里的原话,当时给我留下了那么强烈的印象,并在我心里留下烙印。
唉,我的话题又跑远了。我要讲述的是上个月在河边公园跟节子有过那番不快的交谈之后,带外孙在百货商店吃饭的情景。实际上,我记得我正在回忆一郎对菠菜的赞扬。
午饭端上来了,我记得一郎坐在那里,专心研究盘子里的菠菜,有时还用勺子戳一戳。然后他抬起目光,说道:“外公,你看着!”
外孙撮起满满一大勺菠菜,高高举起,开始往嘴里倒。看他的吃相,活像某人在喝瓶里的最后几滴酒。
“一郎,”我说,“这样的吃相可不雅观。”
可是外孙继续把菠菜往嘴里塞,同时使劲嚼着。吃完了一勺他才把勺子放下.两个腮帮子鼓得都快爆炸了。然后,他嘴里仍然嚼着,脸上突然做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挺起胸膛,开始用拳头出击周围的空气。
“你在做什么呀,一郎?告诉外公,你在做什么。”
“你猜,外公!”他嘴里塞着菠菜说道。
“嗯。我不知道,一郎。是一个男人在喝酒、打架?不是?那你告诉我吧,外公猜不着。”
“大力水手!”
“那是什么,一郎?又是你崇拜的一个英雄吗?”
“大力水手吃菠菜。吃了菠菜就有力量。”他又挺起胸膛,对着空气挥拳头。
“我明白了,一郎,”我笑着说,“菠菜确实是一种奇妙的食物。”
“酒也给人力量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酒使人相信自己有了力量。可是实际上,一郎,你的力量并不比喝酒之前更大。”
“那男人干吗还喝酒呢。外公?”
“我不知道,一郎。也许因为他们可以暂时相信自己有力量吧。其实酒并不能使人变得更强壮。”
“菠菜使人真的有力量。”
“那么菠菜比酒好多了。你继续吃菠菜吧,一郎。可是你看,你盘子里的其他东西怎么办呢?”
“我也喜欢喝酒。还有威士忌。在家的时候,我经常去一家酒馆。”
“是吗,一郎。我认为你最好接着吃菠菜,就像你说的,菠菜真的能给人力量。”
“我最喜欢清酒。我每天晚上都要喝十瓶,然后再喝十瓶威士忌。”
“是吗,一郎。那酒量可不小。肯定会让你妈妈头疼的。”
“女人根本不懂我们男人喝酒的事。”一郎说。把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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