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擦去脸上的汗,心里希望我的同伴走慢一些。松田那天穿着一件典雅的白色夏装,帽子像往常一样歪藏着。显得很有个性。他虽然走得很快,但脚步轻盈,看不出一丝匆忙。他在桥中央停住脚步,我发现他似乎根本没感到热得难受。
“从这上面看过去很有意思,”他说,“你说呢,小野?”
在我们下面,一左一右耸立着两个工厂。挤在两个工厂之间的,是一片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屋顶,有的是廉价的木瓦,有的是用波纹金属临时搭建而成。今天,西鹤区仍然被看成一个贫困地区,而当年情况要糟糕得多。一个陌生人从桥上看去,会以为这里是一片遭到毁灭的荒地,可是仔细观察,却能看见许多小小的人影在那些房子周围忙碌地活动,就像蚂蚁在石头周围奔走一样。
“看看下面小野,”松田说,“我们城里这样的地方越来越多。仅仅两三年前,这里还没有这么糟糕。现在它成了一个贫民区。穷人越来越多,小野,他们不得不离开农村的老宅,到这里来跟这些人一起受罪。”
“真可怕,”我说,“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松田微笑地看着我——那种高高在上的笑容,总是使我感到别扭,感到自己很蠢。“善意的观点,”他说,又转过去看着桥下,“大家都说这种话。在生活的各个层面。可是,这样的地方像毒蘑菇一样到处蔓延。小野,你深吸一口气。即使在这里也能闻到污水的臭味。”
“我注意到气味不好。真的是从下面飘过来的吗?”
松田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下面的贫民区,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然后他说:
“政客和商人很少看到这样的地方。即使看到,也是像我们这样站得远远的。我怀疑有多少政客和商人在那下面走过。说到这点,我也不相信有多少画家这么做过。”
我听出他语气里带有激将的成分,便说:
“如果约会不会迟到,我倒不反对下去走一走。”
松田说得不错,那股臭气确实是那片社区的污水散发出来的。我们来到铁桥脚下,开始在那些狭窄的小巷里穿行时,气味越来越强烈,最后达到了令人作呕的程度。炎热中投有一丝风,周围的空气中唯一的动静就是嗡嗡不绝的苍蝇。我又一次发现我吃力地想追上松田的步伐,但这次可不希望他放慢速度。
在我们两边,有许多类似集市上已经收摊的小摊,实际上就是家家户户的住房,有时只用一道布帘跟小巷子隔开。有的门前坐着老人,我们经过时,他们饶有兴趣但毫无敌意地盯着我们看;到处都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我们脚边似乎一直有猫在逃窜。我们往前走着,躲开晾晒在粗糙绳子上的床单和衣物.经过哭闹的婴儿,吠叫的狗,还有隔着小巷、仿佛是从帘子后面彼此亲热交谈的邻居。过了一会儿,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窄巷的两边是挖出来的阴沟。苍蝇在阴沟上方嗡嗡盘旋,我跟着松田往前走,清楚地感觉到阴沟之间的路越来越窄,最后我们好像是走在一根倒地的树干上。
终于,我们来到一个像是院子的地方,一片简陋的茅草屋挡住了前面的路。松田指着两间茅草屋之间的一个豁口,从那里能看见一片开阔的荒地。
“我们从那里穿过去,”他说,“就能绕到小金井街后面。”
快要走到松田指的那条路的人口时,我注意到三个小男孩弯腰在看地上的什么东西,还用棍子捅它。我们走过去,他们猛地转过身,满脸怒容,虽然我什么也没看见,但他们的表现告诉我,他们正在折磨一个动物。松田肯定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我们走过小男孩身边时他说:“唉。这里也没有别的东西让他们娱乐。”
我当时对那些小男孩没有多想。几天之后,他们三个人的形象又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怒容满面地转向我们,挥着手里的棍子,站在那片肮脏的地方。我把它用作《得意》的核心画面。但我应该指出,当乌龟那天早晨偷看我那幅没有画完的作品时,他看见的那三个男孩在一两个重要方面跟原型有所不同。尽管他们仍然站在简陋肮脏的茅草屋前,身上的衣服也跟那几个男孩一样破烂不堪,但是他们脸上的怒容,不再是小罪犯被当场抓住时的那种心虚和提防,而是像准备作战的武士一样,很阳刚地蹙着眉头。另外,我画里的男孩子用古代剑道的姿势举着棍子。也并不是一种巧合。
在这三个男孩的头顶上,乌龟会看见画面自然过渡到第二组形象——三个衣冠楚楚、脑满肠肥的男人,坐在一家舒适的酒馆里,开怀大笑。他们脸上的表情显得很颓废,也许是在交流关于女人的什么笑话。这两组截然相反的形象,在日本列岛的海岸线上融在一起。右下角的留白处是大大的红色字体:“得意”,左下角用较小的字体写着这句宣言:“可是年轻人准备为尊严而战。”
当我描绘这幅早年的、无疑很不成熟的作品时。你肯定觉得其中一些特点并不陌生。你也许知道我的作品《放眼地平线》,那是三十年代的一幅木刻画,在这个城市赢得了一定的荣誉和影响。《放眼地平线》实际上是《得意》的翻版,由于两幅作品相隔多年,肯定存在一些差异。你大概记得,后一幅画也是两组截然不同的形象互相融合,由日本的海岸线连结在一起。画面上部那组形象仍是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在交谈,但这次他们表情紧张,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用不着我提醒,这三张脸酷似那三位显赫一时的政治家。画面下部是一组占主导地位的形象,那三个贫困交加的男孩成了神色坚定的战士。其中两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中间站着一位军官,举着长剑指向前方——西边的亚洲。他们身后不再是赤贫的背景,而是一片太阳军旗。右下角的“得意”二字换成了“放眼地平线”,左下角写着:“没有时间怯懦地闲聊。日本必须前进。”
当然,如果你是刚来这个城市,可能没有接触到这幅作品。但我认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战前生活在这个城里的许多人都对它很熟悉,它因为笔触大胆,色彩运用效果强烈,在当时获得很多好评。当然啦.我很清楚地意识到,《放眼地平线》这部作品,撇开其艺术价值不谈,其表达的情绪现在已经过时。是的,我愿意率先承认,那些情绪或许是应该受到谴责的。我不是那种不敢承认昔日作品中的缺点的人。
但是我不想谈论《放眼地平线》。我在这里提到它,是因为它跟早年那幅作品有明显的关系,而且我想说明跟松田相识对我后来事业的影响。那天早晨乌龟在厨房里发现那件事之前的几个星期,我开始定期去看松田。我想,我不断地去看他,是因为他的思想吸引着我,我记得我一开始对他并没有什么好感。是的,刚开始我们的聚会到了最后,互相总是产生强烈的敌意。比如,我记得就在我跟着他穿过西鹩贫民区之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跟他一起到市中心的一家酒馆。我记不清酒馆的名字和方位了,只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黑暗、肮脏的地方,顾客看上去都来自城市的底层。我一进去就感到不安,但松田似乎对这里很熟悉,跟几个围在桌旁打牌的男人打了招呼,便领我走向一个放着一张小空桌子的隔间。
我们坐下不久,两个相貌粗鲁、喝得微醉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进隔间,想跟我们聊天。松田直截了当地叫他们走开,我还以为要有麻烦了,但松田似乎把两个男人震慑住了,他们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们。
之后,我们边喝边聊了一会儿,我很快就发现我们的交谈有点令人恼火。我记得我忍不住对他说:
“毫无疑问,我们画家有时候确实值得你们这样的人取笑。但你想当然地认为我们都很天真,不谙世事,恐怕是不对的。”
松田大笑着说:
“你肯定记得,小野,我认识许多画家。总的来说,你们都是极端颓废的一群人。对这个世界的了解经常还不如一个孩子。”
我刚要反驳,松田又接着说道:“就拿你的这个计划来说吧,小野。就是你刚才非常真诚地提出的那个计划。它很令人感动,但是请原谅,却正好反映了你们这些画家特有的天真。”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想法值得你这样嘲笑。我本以为你很关心这个城里的穷人,看来我是错了。”
“你不用这样孩子气地改变话题。你很清楚我关心他们。可是让我们暂且考虑一下你的那个小小的计划吧。假设你的老师破天荒地动了恻隐之心。然后你们整个别墅的人就会花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创作——什么呢?——二十幅画?最多三十幅。似乎没必要再多画了,反正你们最多也只能卖出十多幅。然后你们会怎么做呢,小野?带着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小袋硬币走进这个城市的贫民区?碰到一个穷人就给一分钱?”
“请原谅,松田,但我必须再说一遍——你把我想得这么幼稚是大错特错了。我从来也没有提议画展仅限于毛利君师生。我很清楚我们想要缓解的贫困规模有多大,所以才来跟你商量这个建议。你们冈田一武田协会正可以推动这样一个计划。全城定期举办大型画展,吸引更多的画家,会给那些人带来很大的救助。”
“对不起,小野,”松田说,笑微微地摇了摇头,“但恐怕我的判断是正确的。作为一个整体,你们画家是极其幼稚的。”他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桌上满是烟灰,松田若有所思地用前面客人留下的一个空火柴盒的边缘在烟灰里画出图案。“最近有一种画家,”他继续说道,。他们的最大才华就是远离现实世界,躲在象牙塔内。不幸的是,这样的画家目前还占主导地位,而你,小野,正受到其中一位画家的影响。别这么生气,这是事实。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像个孩子。比如,我怀疑你能不能告诉我卡尔·马克思是谁。”
我气呼呼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笑了一声,说:“明白了吧?你也别太难过。你的大多数同事并不比你知道得多。”
“别胡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