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但是还剩下很多啊。”
“不,不会很久了。看看这个。”她说,然后从头顶扯下一绺头发。我看见有一块一厘米的地方没有一根头发。
“是,你把头发分梳时,才看得到,还可以——”
她几乎没有在听。
“我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很害怕,将来我回去工作,或者在酒吧,别人会看到。”
她很愤怒,一边又流着泪。憨豆先生已经离开我们家了。
“你想怎么样?”我问。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害怕的时刻即将到来了。
“我们干脆剃了吧?”她迟疑地说道。
“你想让我这么做吗?”我说,看着镜子中的她。
忍住。我真这么想吗?
“能不能——你想这么做吗?”她紧张,几乎是尴尬地问。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我微笑着点头了。
“当然,为你我会这么做。”
她又看看镜中的自己,过了一会儿,她说,“那就这样。”
“好。”我说,然后从镜子旁边的橱柜里拿出电动剃须刀。
“你想怎么做?”她不确定地问。
“先用剃须刀,然后用剪刀?”
“是的,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不是吗?这样会很光滑,我不想戴上假发后头皮发痒。”
我拿起一块白色手绢,铺在她肩上,她还在看镜中的自己。我则像一名专业的理发师看了看她。究竟应该从哪里开始,谁能告诉我?不管怎样,从后面开始吧,这样,在我拿剃须刀剃的时候,她就不会直接看到第一块裸露的头皮了。是的,从后面开始。
“开始啦,亲爱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打开电动刀,剃掉了约四厘米宽的一块,从她的颈背开始剃的。同时,我吻了她的脸颊。她在镜子中看到长发掉在手帕上,拿手掩着嘴,哭了。我哽咽,但手没有停下来,每推一刀就亲吻她一次。我们什么也没说。
十分钟以后,卡门秃了。
你可以把自己藏起来,舔伤口
将夏天浪费在徒劳的祈祷中
Bruce Springsteen;from Thunder Road(Born To Run;1975)
21
“啊——该死的东西痒死了,完全要令我发疯了!”
我从音乐杂志中抬起头。
我们家的后院很热。一侧邻居加盖出来的高围墙把风都给挡住了,只有花园尽头靠近阿姆斯特丹森林的小池塘边,有时会有风吹过,但我们几乎从来不去那。去那里,感觉就像身处森林深处了,非常不自然。有时我和卢娜一起去那喂鸭子,其他时间我们几乎不太会走过去。我们在花园里放了非常大的遮阳伞,但连没有戴假发的我都觉得热,何况卡门。
带刺的假发,从昨天开始卡门就这样叫她的假发了。她已经戴了一个星期了,那几天十七度左右,多雨,是不适合去海边的天气,但对她来说还算可以接受。从昨天开始温度升到二十度以上,她就受不了了。
“你不能把它摘下来吗?”
“不行,穆德随时都可能带卢娜回来的。”
昨晚卢娜在穆德家住了一夜,今天她想去动物园。穆德跟我提出带她去时,我求之不得。星期二又做了一次化疗,周末这几天,卡门刚刚感觉好一些,我却疲惫到了极点。三天时间全职照顾卡门和卢娜,期间抽出一点时间去MIU处理工作,把我累坏了。多亏了穆德,今天早上我睡了个懒觉,现在我精力充沛,甚至下午都想去参加沙滩音乐吧的舞会呢。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告诉卡门我的这个馊主意。
“嗯?这不是你家吗?每个人都必须适应这个事实,你秃发了。”我说。然后我尽量装作无意地说,“顺便说一下,穆德不会在这待很长时间,下午她想去参加沙滩音乐吧的舞会。在布隆明岱尔,你知道的。今天下午又重新开始了。”
“我甚至都不愿去想,”卡门一点也不解我意,“我也不想你去。我不想单独跟卢娜在家。”
“不,我也没有计划要去的,亲爱的。”我撒了谎。操。
“好,只是让你知道。”她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上的时尚杂志。
“是——难道我没说没有这个计划吗?”
沉默。
“哦,该死的东西!”她叫起来,用手指去抓假发。
“天,卡,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拿下来吧!”
“不!我不想看起来很滑稽。记住这一点。”
你自己肯定也很清楚,我暗想。
几分钟以后门铃响了。我起身走去开门。
“她真惹人疼。”穆德说。她抚摩卢娜的头发。这个小姑娘在她的婴儿车里睡着了。
穆德又待了大约一小时。她要回家,换上她最嬉皮的衣服,想到要去沙滩音乐吧她已经兴奋不已了,卡门和她一起聊着,开心地大笑。我也笑了。
“弗兰克和MIU其他几个人也都去。”穆德说。
“我们在家也会过得很愉快。”卡门说。
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做
只是待在这里
我时不时向窗外望去
我坐立不安
我眺望远方
拿起啤酒
吹起笛子
De Dijk;from Bloedend hart(De Dijk;1982)
22
“现在呢?”我问。
床上放着一把剪刀,一个装着厚厚的凝胶绷带的盒子,像披萨盒一样,几根剪下来的散绷带。还有一位年轻的、裸着身体、秃发的女人,有一只美丽而健康的乳房,而另一只乳房上满是水泡、伤口,灼伤的皮肤呈各种颜色,黄色、粉色、紫色、红色、紫红色。五个星期以前为放射疗法而画的那条黑色的线,透过这个火山喷发式的场景依然可见。
卡门斜着头去看那个乳房上还没有被包扎起来的部分,绷带有一面是凝胶,以保证下次换绷带时灼伤的皮肤不会粘在绷带上。她用一只手托住那只缠了绷带的乳房,另一只手指着绷带。
“我记得护士好像是贴在这里,如果贴的位置不对的话,绷带会皱皱的。”
“好,那要剪多长?”
“哦,大概五厘米吧,我想?”
卡门做了四次化疗之后,谢特玛医生显得有些高兴。卡门血液中的癌细胞有减少的迹象,她乳房里的肿瘤也稍微收缩了一点。谢特玛在交谈时甚至用到了“手术”这样的词。“但是首先,我们要确保乳房中的肿瘤变得更小一些,否则,做手术时就有风险,可能会渗入皮肤。这样的话,情况就只会更加糟糕。”她说。她当时找了安东尼?范雷文霍克医院的放射科医生一起会诊,他也同意谢特玛的观点:放射疗法。七个星期,我们每天去安东尼?范雷文霍克医院。然后再讨论下一步该怎么进行。
和每次化疗之后的问题相比,前四周去接受放射疗法就像是去公园散步,但是做了二十次放射疗法之后,正如放射疗法专家所预言的那样,卡门的皮肤开始脱落。
“你觉得我需要再剪长一点吗?”
“嗯——不用,这样就可以——”卡门紧张地说。“停!停!”我无意中碰了一下她疼痛、灼伤的乳房皮肤,她吓坏了。我把剪刀放下,双唇咬着舌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片绷带,然后拿另一片轻轻地贴在乳房上,没有按压。然后在旁边又贴上一片。一切都会好的。现在乳房已经被包了个严实。
卡门检查我的手工活。“不错,”她点头,“很好,谢谢。”
我擦掉前额上的汗珠,把几片保护膜和用剩的绷带放回盒里,垃圾丢进浴室的垃圾桶。我回来时,卡门已经睡着了,做放射性治疗让她很疲倦。
床头柜上的闹钟显示现在八点半,外面还亮。昨晚八点,卢娜睡觉一刻钟之后她就去睡了。我陪她一起上床但到半夜我也还没睡着。
我轻轻走过去,吻她的前额。在她耳边小声说“晚安,宝贝”。
我下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可是,其实我更想喝一杯玫瑰红葡萄酒。我把啤酒放回去,打开一瓶玫瑰红葡萄酒,从食物柜里拿了一袋日式脆饼。我查看有没有短信。有一条,拉蒙发来的。
拉蒙是我和弗兰克在伯尼维公司时认识的,拉蒙是弗兰克的助理会计。弗兰克太有风格,而拉蒙却太没有风格。他结实得就像一座砖砌的房子,在他面前你只会觉得自己是个穷人或女人气的男人。拉蒙肯定不是女人气的男人。他对自己的身体很骄傲,必须承认,他确实有这个资本。这让他过分自信了,有时如果他心情不好或有人无意碰到他(或他的车或他的啤酒),他就会变得很有攻击性。拉蒙实际上不是像弗兰克和托马斯那样的真正的朋友,但我们属于同一种类型。
拉蒙非常喜欢俱乐部,像巴士底、珠普盛宴吧和惊奇酒吧。我只认识一个和他一样失常的人,那就是我自己。我们另外一个共同点就是,拉蒙和我一样对女人来者不拒。我们是见者通吃,不让责任成为障碍。我和拉蒙认为节制只是那些总是空手而归的人的美德。我们最后一个相似的地方就是我们都来自南方:我来自布雷德,拉蒙来自智利。他九岁的时候,父亲带着全家逃往了荷兰。拉蒙的父亲是一位教师,对于皮诺切特政权来说,他聪明得过头了。他们一家在阿姆斯特丹东南部定居下来。那时他认识的朋友有毒贩也有吸毒者,因为不愿自己将来成为那样的人,他努力读书上大学,毕业后决心要闯出一番天地。十年以后,拉蒙,而不是弗兰克,被委任为伯尼维广告公司的总管。弗兰克无法应对突然有拉蒙这么个漂亮的饭桶做他的老板,所以他辞职了。从那以后,只要拉蒙在旁,他就会不停炫耀MIU市场营销策略公司,而且就像商业广告一样没有结束的时候。拉蒙说他不知道弗兰克(或者这个星球上的任何人)在想什么。
星期五我们还去莱登广场吗?他想知道。
我回复他:废话,当然去啊!
从卡门开始化疗,我就已经放弃了每周一次傍晚在沃德尔公园的足球比赛,下班后我不再去酒吧喝酒了,但谁也不能阻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