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过你我感觉乳房发热!”她吼道,她的声音都变了。“该死,我就知道情况不妙!”
“冷静,亲爱的,还不确定——”我壮起胆子。“你想要我去陪你一起吗?”
她想了一会儿,“不,来这你也做不了什么。他们要取血样,还要检尿,他们会告诉我哪天做切片手术,像上次一样,还记得吗?”现在她听起来平静一些了。
理性谈论事情可以帮助人恢复情绪。“如果你能去托儿所接卢娜那就太好了。还有,今天我不去公司了。”
公司全称是广告经纪公司,是卡门的公司。卡门突发奇想去广告公司工作是因为看到我在伯尼维广告公司工作,那时我们自称自己的公司为广告界的皇家马德里。以前卡门很不喜欢那种小集团,“满是趾高气扬的自大狂,以为自己高人一等,高过他们的客户、同事、上帝”,她以前常这么说。“玩弄创新,实际上他们真正想的是驾一辆大笨车,赚大把大把的钱。”她认为去搅搅局会很好玩,在伯尼维一次招待会上,她偷偷问我们的一个客户(B&A中心)他们为什么不把产品和广告权卖给其他国家的非竞争性公司。“一种经纪观念,就像书、电影和电视节目一样。”她说。这个客户认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第二天他就向伯尼维的主管拉蒙提议了。为省麻烦,拉蒙勉强同意了。卡门于是披挂上阵,六个月之内她就把B&A中心的产品权卖给了南非、马来西亚和智利的公司。广告界炸开了锅,他们认为这庸俗,庸俗透顶,就像牲口市场。卡门坚持自己的立场,她是发现宝藏了。突然之间,所有人都想成为广告经纪公司的客户。广告经纪公司横空出世。谁也不曾预料,由于卡门,他们现在赚得的是过去的四五倍。以前客户都是咬紧牙关按小时付费,这比他们去阿姆斯特丹最豪华的男人俱乐部(如雅漾俱乐部)都更贵,很快,他们看到了挥金如土的广告活动所带来的利润。而这些只不过是因为卡门看准了机会把广告卖到了遥远的某国。两年之内,卡门手下就有20人,她的客户也遍布天下了。她对这份白手起家的事业很得意,有时心血来潮,她会选个好地方,飞去拜访她的客户,很是乐在其中。“这种感觉真好!”每次她谈成一个新客户都会这么说。
我不能拉长着脸去托儿所啊。我希望六点之前可以离开这儿。那晚饭吃什么呢?我忍不住笑了。我们对一日三餐从来都不在意,总是到最后一分钟才想起要吃饭,然后惊讶地发现除了一抽屉卢娜吃的婴儿食物之外,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朋友取笑我们每周花了多少钱在达美乐比萨店、中国外卖店、街头小店。
“我们去准备点吃的,你尽快回家,好让我抱抱。可能,最后什么事也没有。”我尽量把语气放轻松,然后挂了电话,但我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我隐隐觉得我们的生活刚刚触礁了。我目视前方,心想情况肯定还是有积极的一面,以后我们将心情平和,列一个清单,写下每一件事,看看那些好事。我们可以用这个来安慰卡门,现在她正坐在那家糟糕透顶的医院。
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回弗兰克和产品经理所在的桌边,那位产品经理刚刚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把新顾客变成常客的问题。
你快乐极了
但一切即将过去
Jan Wolkers;Turks Fruit(1973)
4
我把雪佛莱开拓者停在房子对面,我们家在阿姆斯特芬路,就在阿姆斯特丹森林边缘。
我讨厌阿姆斯特丹森林,讨厌阿姆斯特芬路,讨厌我们的房子。我们在市中心住了五年,住在沃德尔路一个公寓的二楼。卢娜出生还不到两个月,卡门动起了搬家的念头,一来是为了给卢娜更好的生活环境,二来她厌倦了每次出门或回家都得把婴儿车搬上搬下,而我则是每天回家都得花上二十分钟在附近绕圈寻找停车位。一次我们在沃德尔公园野餐,刚摆好食物篮,在桌布上摆上两瓶玫瑰红葡萄酒,才发现卡门忘带尿布了——“不,你去拿吧,丹——”然后她就极度推崇阿姆斯特芬,那里每间房都有自己的独立花园,最后我们决定搬家,选了阿姆斯特芬路的一所房子。
我们家是872号,是个典型的战前小房,前房主精心改建过。房子正面漆成了黑色,木头尖拱屋顶是绿色的,白边。房产中介称这个屋顶“美轮美奂”。你说美轮美奂是什么意思,我暗想,这里又不是赞丹市,甚至都不算是保护区。但是卡门想搬家的想法日益浓烈,迫于她的压力,此外,至少我们不用搬去像海特库伊或阿米尔之类的乏味的郊区,就这里了。虽然这还是属于阿姆斯特丹,但充满了阿姆斯特芬味。从一开始我就感觉自己与这里不协调。我开车上到出城的A10高架桥时,就感觉自己在远征。“看,斑马!”我们第一次去看房的时候我说。卡门没有被逗乐。这里没有电车,但有公交车经过门口。你想想看吧。但是,先在这住几年还是不错的,要等到MIU和广告经纪公司飞速发展,变成金矿,我们买得起阿姆斯特丹市中心一楼的公寓之前,斑马就斑马吧。
五十码外停着那辆黑色的甲壳虫车,我知道卡门已经到家了。我从车里把卢娜抱出来,跑到门前,做了个深呼吸,把钥匙插进锁孔。我的神经比1995年阿贾克斯比赛时还要紧张,比分1比0,阿贾克斯必须在最后几分钟扳回局面,打败AC米兰。
卢娜是我的阳光,我们同一天过生日。她一出生我就知道,六十岁生日时我的朋友们肯定会来的,他们不会错过我女儿的漂亮、健美的年轻朋友在我家跑来跑去的场景。
这似乎是一个很寻常的傍晚。卢娜一看到卡门就笑开了,她的小脸几乎都笑成两半了,卡门照例拉长了声音喊“卢——娜——”,傻乎乎的表情,学着卢娜的样子趔趄小跑,然后蹲下抱住她。卢娜也非常高兴地回答“妈——妈——”。今天傍晚这一幕比以往更加打动我的心。“嗨,心肝。”卡门站起来时我说,我吻她的唇。我们拥抱,她立刻就哭了起来。再见吧,寻常的傍晚,不寻常了。我紧紧地抱住她,从她的肩头望去,一片空旷。我告诉她最后一切都会好的,就像六个月前那次一样。这是下午以来我所能说出的最好安慰了。
她上床了,我抱紧她。我们开始亲吻,从她的动作我知道,她兴奋了。她从后面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跟我做爱好吗?”然后捂住我的嘴,以免吵醒睡在隔壁的卢娜。
卡门在卧室脱下衣服,我查看她的乳房。第一次见到她裸体时,我张口结舌,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身体。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未睡过这么美妙的身体,她大笑,说那天傍晚在罗莎酒馆,她就注意到我眼睛一刻也不离盯着她低胸黑色T恤露出的乳沟。卢娜出生后,她的乳房稍微有点下垂,但我觉得这毫不影响,依然那么迷人。卡门只要脱衣服,露出她那美妙的乳房,就能让我兴奋起来。每晚都是盛宴。与卡门在一起的生活就是盛宴,是身体盛宴,也是精神盛宴。
就在我们激情过后,她又开始哭起来。
“别这样,宝贝。”我低声安慰,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把脸埋在她的秀发里。
“下星期是你的生日,”后来我关灯时她说,“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庆祝了。”
“后悔”总是来得太迟
Extince;from On the Dance Floor(binnenlandse funk;1998)
5
到三点半了我仍然没有睡着。脑子里一直想着要怎么向家人和朋友再次报告这个坏消息。就跟半年前的情形一样,在检查结果还不明确时,让所有人跟我们一起担忧。切片检查安排在十天后的星期五,虽然卡门希望尽快做手术好确定身体到底有没有问题,但沃尔特斯医生告诉卡门,他们无法早做,他让我们放心,十天反正也没什么关系。今天傍晚我又为这事上火的时候,卡门没好气地说,“那我能说什么呢,丹?说我们自己做切片检查?”此后我就闭嘴不再说了。
沃尔特斯医生。六个月来,我见他的时间一共大概就半个小时,但我能清楚地记得他的脸。约55岁,灰发,斜分,戴着圆框眼镜,白衣。自从半年前卡门去家庭医生巴克医生那里做完检查后,噩梦就开始了。他建议我们去医院检查乳房,说是为保险起见。我们被吓坏了。在圣卢卡斯医院我们见到沃尔特斯医生,他检查了一下,说卡门需做切片检查,这让我们更加害怕。不是因为我们知道切片检查是什么,而是因为如果你去医院,要做你从未听过的检查,这本身就是坏消息了。
切片检查的前一晚,我们躺在余晖照射的卧室,我努力不让卡门注意到我内心在激流汹涌。因为就寝前我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她害怕极了。我真的理解,因为对我们来说,癌症就等于死亡。
沃尔特斯医生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细胞很活跃,我们还不确定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它不是恶性的。”我记得他一说完我们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想赶快离开医院,离得远远的,回归我们的快乐生活,我们可以继续快乐地过以后长长的日子,就像我们所计划的那样。我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千年万年的计划。一走出医院,我们紧紧相拥。我们高兴得就像是刚刚拥有了一个健康的婴儿。我高兴地打电话给卡门的妈妈、托马斯和安妮、弗兰克和穆德,告诉他们没事了,卡门很健康。
不是恶性的。难道我们不该向沃尔特斯医生问清楚,这不确定的到底是什么吗?难道我们不该再去另一家医院,听听不同看法吗?说到底,这难道不是我们自己的错吗?难道不是我们自己搪塞了事吗?卡门高兴、放松情有可原,但是难道我不该继续寻求结果,坚持让医生继续检查,直到完全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吗?白痴的是我,不是沃尔特斯医生。毕竟,我才是她的丈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