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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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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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就来。〃说完各自忙去了。
她胡乱叠两件衣裳,又临时找出那半阙词放好了。
三轮车在夜街上济济跄跄,她靠着座背凝神听着轮声,以及擦过轮轴的风声,觉得长路漫漫,十分孤独。她自从去年爽然生日到过他家,便没再去。此刻这般夜了,敲人门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说一声。
是林太太应的门,看样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里的狐疑,迎她进去道:〃你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没,你请坐。〃她开了厅里的电灯进去了。
宁静椅子没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来,爽然尾随她身后。宁静经过刚才那一场人忙马乱,如今坐定了,又见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里涌了泪。林太太搁下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问宁静什么事,她哭着告诉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泪,重重地拍她背脊,嘴里重复着:〃没事儿,没事儿。〃宁静止泪了,他一溜烟跑进去,又一溜烟跑出来,道:〃咱们走吧,我陪你到沈阳去。〃
这简直比父亲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来,她还没来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经拉她出去了,经过院子时,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个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来,我和你斗蟋蟀。〃
到得医大。因为是半夜三更,走廊间灯光白白的没什么人,脚步声回音隐隐,胀空而急促。赵云涛的病房却是漆黑一片,引路的护士给他们开了灯,赵云涛歪着头半张着嘴睡着了,脸色黄得发黑,像一张年代久远的旧报纸;小桌上一只空着的玻璃杯,床边一张空着的木椅子。这情形给宁静一种受骗的感觉,她路上还使劲问爽然胃出血会不会死的,虽然他肯定地告诉她不会,她仍驱除不掉满心积虑。胃出血啊,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种紧张、凄惨的气氛,然而,房里简直安详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没有一个陪侍的人;而她老远地昼夜赶来,迎接她的是这样的儿戏,儿戏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伏在他怀里哭起来,他以为她是担心父亲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又到外面给她张罗一张行军床,让她躺下。一天奔波忧戚使她累到极点,爽然跟她说要回抚顺去,叫她替他问候赵云涛,她也只朦朦胧胧地点个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里挤满了人,仿佛昨晚那个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过是一场梦。她起来的时候,唐玉芝赵言善江妈和二黑子都来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赵云涛问。
宁静揉揉眼睛道:〃约莫三四点吧,是爽然送我来的。〃
〃他走了?〃
〃暧!〃
江妈给她弄来一盆洗脸水,她洗着脸问赵云涛:〃爸,你没啥事儿吧?〃
玉芝代答道:〃昨儿止了血,熊大夫说没什么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调养就是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后都在这儿睡。〃宁静绞着洗脸巾道。
接着来了两个平日赵云涛结伴上西门帘儿的朋友,谈话便打断了。
宁静对赵云涛始终有点内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来,他的病或许不至如此严重,于是他住院期间对他格外顺从周到。
爽然陪他父亲来过一次,他自己来了两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递一唱地奚落他,他便不大来了。宁静为此对熊应生大大地反感,但他是父亲的负责大夫,又是赵家的朋友,不好表现得太决绝。每逢他有事无事地来绕一圈儿,她亦笑欣欣地应酬,完全是基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识时他送她的团扇拿来,在炎炎懒懒的下午一扇一扇,依稀嗅到牡丹香,岁月去了,只图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远眺,星月熠熠,下西园子草丛里有萤火虫点点流徙,她下去握着团扇扑一阵没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心里唤着爽然,她知道多唤几次,夜里会梦到他的。
熊应生下班了总在房里耽着,每每邀她下小馆子,她待拒绝,赵云涛唐玉芝一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讲话,间或干干地笑着,她半注心神地听,觉得他除了一发头油、一脸肥油外,简直无甚水分。但因为她经常是笑着的,他每次都感到颇畅快,觉得他们之间亦颇有进展。
这样过了十天,宁静几次向赵云涛提出他回家调养,他说要打针吃药,不妨再住些时日。渐渐地,人来得少了,唐玉芝照旧打牌,许多朋友都不〃顺道〃了。
这天,熊应生休假,坐着和宁静淡天,屡屡欲言又止,正坦告的当儿,赵云涛起来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来,熊大夫磨着膝头道:〃小静,我想请你到我家里去。〃
她甩甩辫子道:〃干啥?〃
〃吃顿便饭,聊聊。〃
〃为啥?〃
赵云涛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呗,人家一番好意,还问这问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会得,你去玩玩吧!〃
熊应生家在和平区,距离医大极近,是沈阳的高尚住宅区,泰半日式房子,格式和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的房子差不多,但熊应生那座是复式的。
进门,楼上的半导体纸醉金迷地唱着:〃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熊应生跑到楼梯口往上嚷:〃顺生,把音量捻小一点儿。〃楼上的人往下嚷:〃应哥,你回来了,是不是赵小姐来了?〃熊应生嘿笑一声,且不答他。领宁静进客室去。半导体音量较小了,仍可模糊地听到:〃……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半导体闭了,楼梯上一阵鞋声杂遝,客室里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子,向宁静欠一欠身。跟着熊柏年夫妇都出来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脸,像进来了几张麻将牌。宁静觉得被包围似的,睊睊地横熊应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凉。
熊家挂着笑脸围坐着,熊柏年夫妇眼珠碌碌地仔细打量她。熊柏年问她一句什么活,掺着浓浓的客家音,她又没专心,一下子溜过去了。熊应生替她翻译道:〃我叔叔问你跟我认识多久了。〃
她道:〃还不太久,记不得了。〃
熊应生顶顶眼镜窘笑道:〃我倒觉得已经很久了似的。〃
她撤撇嘴道:〃你觉得罢了。〃
他不安地望望她。
熊柏年又问她赵云涛有没有做买卖,她这回听懂了。答了。熊应生向她道:〃我叔叔是年纪比较大才到这儿来,口音改不了。你又不会说上海话,他年轻时候在上海念大学,上海话讲得棒极了。〃她正在纳闷爽然怎么和这熊老板谈事情的,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话的。
众人又随便聊一会儿,熊太太道:〃你们玩吧,我到里边儿看看厨房准备得怎么样了。〃她这一起头,其他的亦借故出去了。熊顺生临行和熊应生咬一句耳根子,应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顺生又向她道:〃赵小姐你随便坐。〃应生随他出去打一转儿又回来。
他踌躇不宁地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后顶顶眼镜道:〃小静,我以前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明年会来吗?〃
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地打岔儿:〃你不是还有一个堂妹妹吗?为啥不见呢?〃
他皱眉觑觑她:〃她在上海念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是吗?〃他的确跟她提过,只是她一时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可以进他堂妹妹房里瞎扯一气,避开他。
他握握手又重新开始:〃我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要来的事儿吗?〃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对现实。
应生垂眼继续道:〃是这样子,我收到母亲的信,说她不到东北来了,想在北京上海杭州这几个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结婚,然后一块儿去,算是度蜜月。〃他一口气说完,抬眼注视她。
她低着头,急捻着辫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话来:〃我觉得我们还不够了解。〃
过了半晌,才听得他道:〃不见得吧,我觉得近来咱们的感情增进了不少,互相也了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我觉得我还不太认识你呢!〃他这时是侧对着她的,她望望他,他发根上和鼻洼子里的油腻在日光下畏缩地闪着,忽觉不忍,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里的时辰过了,有人大声嚷道:〃喂,吃饭啰,帮手放桌子。〃
当晚,应生来到堂弟顺生房中。顺生正歪在床上抓纸牌,看见应生的阴天脸,嘻笑道:〃碰钉子了?〃
应生闷声不响地坐下,顺生又道:〃没指望了?〃
〃不一定,她说再过些日子的。〃
顺生道:〃嘿,我以为你特地叫我回来看谁呢,这个赵小姐我见过。〃
〃见过?〃
〃她到旗胜去过,做什么去了?〃顺生捂着脸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陈小姐在门口讲两句话儿。〃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应生询道。
〃没有,那陈小姐常来倒是真的。〃
〃他未婚妻嘛!〃应生道。
〃那赵小组长得不怎么地嘛,单薄相。〃
应生变着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后仰,问道:〃旗胜最近生意还过得去吧?〃
〃马马虎虎。〃顺生撂下纸牌,掏出一支烟卷燃了,道:〃我他妈的对绸缎买卖压根儿没兴趣。〃
应生笑道;〃那时候你说对中药没兴趣,现在又说对绸缎没兴趣,我看是窑子里的窑姐几你最感兴趣儿。〃
顺生站起来道:〃你别尽挖苦我。这年头儿,哪儿是做买卖的!只是姓林那小子积极。〃
〃攒钱讨个屋里的呗。〃
顺生来回巡两步,拍拍应生肩头,道;〃应哥,我最近拉饥荒,可不可以挪两个钱儿我用用?〃 
〃啧,你有完没完?你当我是财神爷。〃
〃哎呀,你还计较那个,咱们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应生怒视烟幕后的顺生道:〃每回挪给你都是瓢底写帐,这样给法儿,连我也得拉饥荒。〃
顺生赖着脸道:〃最后一遭嘛,下回……〃
〃怎地?〃
〃不找你。〃
〃啐,我劝你趁早改邪归正,要不然〃
〃崇祯皇帝上煤山,绝路一条。〃
应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里拿。〃
一个大晴天,宁静在父亲病房中凭窗闲观园里纳凉的病人,左手轻摇团扇。远远的走来一个穿浅蓝上衣宝蓝裤的年轻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里一震,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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